徽州这地方,山清水秀,文风鼎盛,最出名的,除了遍地开花的徽商,就是那一座座矗立在村口路边的石牌坊了。这些牌坊,有的是表彰功名的,有的是旌表孝义的,但最多的,还是那一种——贞节牌坊。
在歙县地界,有个叫“青石镇”的镇子,镇口就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的贞节牌坊,那石头雕得是龙飞凤舞,精美绝伦,皇上御笔题的“贞烈可风”四个大字,在日头底下闪着金光。本地人说起这牌坊,都一脸骄傲,说这是他们镇子百年前一位烈女的荣耀。
可最近半年,这荣耀之地,却成了邪门儿的所在。
邪门就邪门在,但凡有男人,特别是那些穿着体面、看着像读书人或有钱的爷们儿,天一擦黑从这牌坊下过,准得迷路。不是在原地打转,就是把百来步的回家路走成一整夜都绕不出去的迷宫。这事儿一传十,十传百,老百姓们都说,这是“鬼打墙”了。
更奇的是,这鬼墙专挑男人。镇上的婆娘、姑娘,晚上挑着担子从牌坊下过,好端端的,啥事儿没有。甚至有些泼辣的妇人,故意半夜跑过去喊两嗓子,也没见着半点动静。于是,一个更离谱的说法传开了:牌坊下的女鬼,是个风流鬼,专勾男人的魂。
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,青石镇的捕快头子程峻可就头疼了。程峻二十出头,是个头脑活络的年轻人,不信鬼神,只信证据。可这案子,没凶器,没尸体,连个报案的苦主都没有,唯一的“受害者”就是那些丢了面子、吓得半死的男人。
这天,县太爷把程峻叫去,一拍惊堂木:“程峻!这牌坊闹鬼之事,已然传到府里,再不查个水落石出,本县的乌纱帽都要被你气掉了!给你十天期限,必须破案!”
程峻领了命,心里却直犯嘀咕。他决定先从“受害者”身上找线索。
他找到第一个传出“鬼打墙”的王秀才。这王秀才平日里最爱之乎者也,讲究男女大防,此刻却吓得脸色发白,结结巴巴地说:“程……程头儿,那晚我……我路过牌坊,就觉着阴风阵阵,眼前白雾一冒,再一看,四周全是路,怎么走都回到牌坊底下。那鬼……那鬼肯定是个女妖,她……她还对我笑,笑得我骨头都酥了!”
程峻又去问了一个姓钱的粮店老板。钱老板是个出了名的色鬼,家里三妻四妾还总往外面跑。他说的就更玄乎了:“何止是笑啊!那女鬼,穿着一身白衣,身段妖娆,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嘴里还哼着小调儿,勾魂呐!我钱某人走南闯北,就没见过这么勾人的鬼!”
程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。这王秀才和钱老板,人品天差地别,可描述的“鬼”,却都往“风流”上靠。他再去找几个普通的庄稼汉问问,那些汉子大多只说是在原地打转,感觉像是喝醉了酒,并没见到什么女鬼。
这就怪了。难道这鬼还看人下菜碟?
程峻坐在牌坊对面的茶馆里,一坐就是一下午,眼睛死死盯着那座宏伟的石牌坊。他看着牌坊上“贞烈可风”四个大字,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:这牌坊,是给贞洁烈女立的,那鬼魂若真是这牌坊的主人,又怎会是个“风流鬼”?
他决定换个思路。他不再去问那些“受害者”,而是开始打听这座牌坊的来历。
镇上的老人都知道,这牌坊是给一百年前汪家的寡妇苏氏立的。苏氏十六岁嫁入汪家,丈夫第二年就病死了,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。汪家人嫌她命硬,想把她赶走。可苏氏却坚持要留在汪家,说生是汪家人,死是汪家鬼。后来,她生下了一个遗腹子,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,还教他读书识字。那孩子后来中了举,光宗耀祖,为了彰显母亲的节孝,就上奏朝廷,求来了这座贞节牌坊。
听起来,是个标准的烈女故事。可程峻总觉得,这故事太“标准”了,标准得像是从书里抄下来的。
他花了几天工夫,在县衙的故纸堆里翻找,终于找到了一卷发黄的案宗,记录的正是百年前汪家的一桩“丑闻”。
案宗上说,当年有个叫李四的货郎,一口咬定汪家寡妇苏氏与他有染,还说自己亲眼看见苏氏半夜与一陌生男子在后院私会。汪家大惊,认为这是奇耻大辱,将苏氏捆了,逼她认罪。苏氏誓死不从,撞死在堂前的石柱上。汪家为了家族名声,花钱买通了李四,让他改了口供,又把那“陌生男子”说成是苏氏幻想出来的心魔,最后将苏氏以“不堪受辱,自证清白”的名义上报。这才有了后来的牌坊。
看到这里,程峻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。什么烈女,这分明是一桩天大的冤案!那个李四,后来怎么样了?案宗后面写着,李四在拿到汪家的封口费后不久,就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。
一个被诬陷的女子,一个被灭口的证人。这牌坊下埋的,哪里是荣耀,分明是滔天的怨气!
程峻心里有了底。他知道,这“鬼打墙”的真相,恐怕就藏在这桩冤案里。他决定,今晚亲自去会会这位“烈女”苏氏。
夜深人静,月光如水。程峻换了一身普通的短打,腰间别着一把短刀,独自一人走向了镇口的牌坊。他心里默念:“苏氏,若有冤屈,但说无妨。我程峻在此,不为捉鬼,只为寻一个公道。”
他刚走到牌坊底下,一股阴冷的风就扑面而来,吹得他汗毛倒竖。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,原本清晰的镇子小路,变成了无数条一模一样的岔路,每一条都通向未知的黑暗。
“鬼打墙”来了。
程峻没有慌,他站定在原地,朗声说道:“晚生青石镇捕快程峻,并非道貌岸然之徒,今夜前来,只为探究百年前一桩旧案。苏氏娘子,你若在此,有何冤屈,不妨明示。”
四周的雾气似乎浓了一些,一个幽幽的女声在雾中响起,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冰冷:“公道?这世道,何来公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