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1章 牌坊怨(2 / 2)

“我看到了当年的案宗,”程峻沉声说,“你是被冤枉的。”

“冤枉?”女声凄厉起来,“我守着汪家,抚养遗孤,换来的却是‘不贞’的污蔑!我以死明志,他们却用我的尸骨,换来了这座‘贞节’牌坊!多么虚伪,多么可笑!”

程峻心头一震,他终于明白了。

“所以,你憎恨的,不是所有男人,”程峻缓缓说道,“你憎恨的,是那些像汪家人、像李四一样,满口仁义道德,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君子。你设下这‘鬼打墙’,为难他们,不是为了勾魂,而是为了让他们尝尝身陷迷途、无法挣脱的滋味,对吗?”

雾气中,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渐渐清晰。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轮廓,她的面容看不真切,但程峻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怒火。

“你……看出来了?”女声带着一丝惊讶。

“王秀才满口礼教,却对女子评头论足;钱老板家有妻妾,却总在外面寻花问柳。他们都是你眼中的‘道貌岸然’之徒,所以他们在你面前,才会看到‘风流鬼’,才会迷失心智。而那些本分的庄稼汉,你并未为难他们。”程峻一针见血。

女鬼沉默了,良久,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:“是啊……我恨,我恨这吃人的礼教,恨那些用‘贞洁’二字来束缚女人、却又自己肆意践踏的伪君子!我死了,他们还要用我的名字,来给他们的虚伪镀金!我不要他们超度,我只要他们……永世不得安宁!”

“你的冤屈,我明白了。”程峻看着那团幽影,郑重地行了一礼,“但冤有头,债有主。汪家早已败落,当年的罪人也都化作了尘土。你用这种方式,不过是让后人恐惧,却洗刷不了你自己的冤屈。”

“那我还能如何?”女鬼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,“这牌坊一日不倒,我的耻辱就一日不得洗刷!”

程峻环顾着这座冰冷的石牌坊,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形成。

“苏氏娘子,你信我一次好吗?”他说,“三日之后,我会还你一个清白。但作为交换,你要散了这迷阵,让青石镇恢复平静。”

女鬼的影子在雾中闪烁不定,似乎在犹豫。最终,她幽幽地说:“好……我便信你一次。若三日后,我的冤屈仍在,我便要这整个镇子,都陪着我一起迷失!”

话音刚落,周围的浓雾瞬间散去,月光重新洒下,眼前的小路清晰可见。牌坊下,空无一物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。

接下来的两天,程峻没有闲着。他先是找到了如今汪家的后人,那是一户贫苦的农家,对祖上的荣光一无所知,只知祖上曾出过一位“贞节烈女”。程峻将当年的案宗副本给他们看了,汪家后人震惊之余,也感到了羞愧。

接着,程峻又去了镇上的私塾,找到了最有威望的老秀才。他没有直接说鬼神之事,而是把那份案宗作为“史料考据”拿了出来,请老秀才一同考证。

老秀才一开始还板着脸,说这是污蔑先人。可当他看到案宗上汪家买通李四的记录,以及县令的批示时,他的手开始颤抖。作为读书人,他最重“真”与“信”。这件被掩盖了百年的真相,像一根刺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
第三天,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。程峻让人在牌坊下摆了一张桌子,将那卷发黄的案宗高高挂起。他自己站在桌前,对着围观的乡亲们,将百年前那桩冤案的始末,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。

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。有不信的,有惊愕的,有愤怒的。

就在这时,那位老秀才拄着拐杖,颤巍巍地走了过来。他走到桌前,对着众人深深一揖,朗声道:“程峻所言,句句属实!老夫考证了县衙旧档,这汪氏苏氏,并非自尽明志,而是被逼惨死!这牌坊,不是荣耀,是一座墓碑,埋葬的是一位无辜女子的清白和这徽州虚伪的礼教!”

老秀才都发话了,众人再无怀疑。人们看着那座雄伟的牌坊,眼神变了。那不再是荣耀的象征,而是一个冰冷的讽刺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清风拂过,吹动了案宗的纸页。阳光照在“贞烈可风”四个大字上,却再也反射不出金光,反而显得有些暗淡。许多人仿佛都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,那叹息里,有解脱,有悲凉,却没有了怨恨。

从此以后,青石镇的牌坊下,再也没有出现过“鬼打墙”。那座牌坊依旧矗立在那里,但人们路过时,脚步都轻了许多,眼神也复杂了许多。

后来,县太爷下令,将牌坊上“贞烈可风”的字样凿去,改刻为“苏氏之冤”。再后来,汪家后人自发在牌坊旁为苏氏立了一块无字碑,只愿她的冤魂,能得到真正的安息。

程峻破了这个奇案,名声大噪。但他自己心里清楚,他破的不是什么鬼案,而是一桩被尘封了百年的心案。他常常在夜里想起那个幽怨的女声,想起她说的“虚伪的礼教”。

他知道,徽州这样的牌坊还有很多,牌坊下埋葬的故事,或许还有很多。而他要做的,就是让这样的故事,越来越少。因为真正的风骨,从来不是靠冰冷的石头来彰显的,而是活在人心里的那份公道与良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