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楣无匾,只钉着块粗木板,上书:“民议茶仓·共管·共秤·共账”。
仓内无衙役,无账房,只有七八个村民围坐一圈。
中间一张榆木长桌,桌上摆着三只竹筐:一盛头春嫩芽,一盛二叶青条,一盛粗梗老叶;三杆黄铜秤并排而列,秤砣皆为生铁铸就,表面錾着不同名字——张、王、李、柳……其中一枚,赫然刻着“李承业”三字。
李少爷瞳孔骤缩——那是他原名。
老汉取下那枚秤砣,递到他手中。
沉甸甸的,冰凉刺骨,铁锈味混着茶香钻进鼻腔。
“你爹的地契,”老汉声音沙哑,“上月交到民议厅,改成了‘赎罪劳役证’。你名字还在上面,但落款不是画押,是按手印——自愿的。”
李少爷低头,见那张泛黄旧契已被朱砂圈改,边角补了浆糊,背面一行小楷:“李承业,戍期五年,以工代赎,监修驿道、巡护茶山、清点仓廪,岁末由村民合议考评。”
他指尖颤抖着抚过自己名字,墨迹未干,似有余温。
仓外忽起一阵风,吹开半扇窗。
阳光斜切进来,正照在墙上一幅新绘的《浙东茶产图》上——山形脉络清晰,茶园标注细密,每一处都标着“公议定价”四字,旁边附注:头春芽,市价三百文\/斤;由村户初制、联席会统验、四业仓收储;利润三三制:三成归采制户,三成充村学与义诊,三成入四业公益基金。
李少爷忽然想起幼时私塾先生讲《孟子》: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他那时嗤笑:“百姓连字都不识,贵从何来?”
此刻,他望着墙上那幅图,望着手中刻着自己名字的秤砣,望着窗外梯田里弯腰采茶的妇人——她直起身时,脊背挺得笔直,额上汗珠在日光下闪如碎银。
他嘴唇翕动,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:
“原来……树真的比官大。”
同一时刻,长安宫城,养心殿。
苏婉儿垂首立于丹墀之下,素色宫裙不绣纹,发间唯一支乌木簪。
她双手捧着一卷绢册,未跪,未伏,只将册子平举至眉齐。
礼部尚书袖袍一抖,厉声道:“贡使临京,天子亲迎,三跪九叩乃祖制!尔尚服局竟奏请废‘跪迎’之仪,是欲削天威、乱纲常乎?!”
满殿无声。连御前太监都屏了呼吸。
苏婉儿未应礼部之诘,只将绢册徐徐展开。
非奏疏,非图谱,乃一幅丈二长卷——《贡路实景图》。
左半幅:暴雨倾盆,陡峭山径如刀劈斧削。
一名驿卒赤足跪爬,背上驮着朱漆贡箱,肩胛骨在湿透的麻衣下高高凸起,手指抠进岩缝,指节翻裂,血混着泥水往下淌。
他身后,数十人同样佝偻如虾,膝盖早已磨穿,裤管渗出暗红。
右半幅:晴空万里,同一条路,却另辟新道。
五名民议押运队员肩扛木箱,步履沉稳,脊梁如松。
箱体未刷朱漆,只贴一张靛蓝封条,上印四枚阳文篆字:“四业联保”。
最前一人,竟将竹杖拄地而行,杖头挑着一盏未燃纸灯,灯面墨书四字:“民物所归”。
皇帝久久凝视画卷,指尖缓缓抚过那“跪”与“立”之间一道无形的界线。
良久,他抬眼,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礼部诸臣,最后落在苏婉儿平静如深潭的眸子里,声音低沉,却字字凿入金砖:
“朕的威仪……靠百姓跪出来?”三日后,长安城南永定门。
晨雾未散,青砖道上浮着一层薄灰,被初阳蒸得微烫。
李少爷正跪在夯土坡上,脊背弯成一张拉满却断了弦的弓——他不是跪,是被铁链锁着脚踝,被迫半跪着挥锤砸实路基。
监工的皮鞭悬在头顶,未落,却比落下更沉。
他额角新添一道血口,混着汗流进嘴角,咸腥里泛出铁锈味。
忽然,远处传来极轻的一声“嗒”。
不是锣,不是鼓,不是衙役开道的梆子响。
是一根竹竿点地的声音,清、脆、稳,像春笋破土,不争不抢,却破开了整条街的滞重。
人群无声地裂开一道缝。
一支队伍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