屠睢将军那颇具悲剧色彩的阵亡,以及随之而来的河谷惨败,像一剂味道极其苦涩、但药效猛烈的清醒剂,让残存的秦军将士们,尤其是那位临危受命接过指挥权的赵佗,彻底明白了在这片瘴疠弥漫、山林密布的土地上,光靠挥舞青铜剑是砍不出一条康庄大道的。
赵佗站在刚刚清理出来的、还散发着淡淡血腥味和泥土气息的临时营地里,看着眼前这群惊魂未定、面带菜色的士兵——其中就包括刚从土坑里被刨出来、走路还一瘸一拐的阿山,心里跟明镜似的。再这么硬碰硬地干下去,别说完成陛下“南平百越”的宏图伟业,恐怕他们这几万人,迟早都得变成岭南丛林里那些无名野草的肥料。
“和辑百越”,这个曾经被屠睢嗤之以鼻、认为软弱不堪的词语,此刻在赵佗心中,不再是纸上谈兵的空想,而是唯一可行的生存和发展策略。他得想办法,让秦军这把过于刚硬、在这里显得有些水土不服的“青铜剑”,学会“绕指柔”的功夫。
改变,是从最细微、也最艰难的地方开始的。
首先就是那张嘴。赵佗下达了那道石破天惊的命令——鼓励,甚至可以说是半强制性地要求士兵们学习越语。他在军中设立了所谓的“蛮语角”,找来了几个在前期战斗中被俘、但性格相对温和、或者因为伤病被部落遗弃的越人(一开始更多是出于无奈才合作),让他们教秦兵一些最基本的词汇。
于是,军营里出现了极其滑稽的一幕:一群五大三粗、握着兵器的手布满老茧的关中汉子,像刚开蒙的稚童一样,笨拙地跟着发音古怪的老师,学习诸如“诺”(吃)、“侬”(你)、“古喇”(谢谢)、“咪哝”(不好)之类的词语。
士兵阿山就是其中的“困难户”。他那张习惯了吼着“风!风!大风!”冲锋的嘴,面对越语那婉转曲折、带着大量鼻音和喉音的调子,简直比挥舞长戟还要费劲。
“老……老师,”阿山憋红了脸,对着那位面无表情的越人老俘虏,“那个……‘水’,怎么说来的?”
老俘虏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:“呐姆。”(Na)
“拉……拉母?”阿山努力模仿。
老俘虏摇摇头,耐心地(或者说是麻木地)纠正:“呐——姆——”
“呐——母——!”阿山扯着嗓子,声音洪亮得能吓跑林子的鸟,但调子依旧跑偏到了渭水河畔。
旁边的同伴们哄笑起来,连那位一直绷着脸的老俘虏,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。阿山挠挠头,自己也笑了,虽然有点窘,但军营里久违的、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轻松气氛,却悄然弥漫开来。学习的过程固然痛苦且充满笑料,但至少,这是一个开始,一个试图沟通而非仅仅杀戮的开始。
赵佗深知,光靠语言是不够的,必须有实实在在的利益纽带。他重启并扩大了与越人部落的贸易。秦军拿出他们带来的、对越人来说极其珍贵的物品——雪白的盐巴、结实耐磨的布匹、锋利无比(相对越人原有的石器铜器而言)的铁制农具和小刀,甚至还有一些色彩鲜艳的珠串和陶器,用来交换越人多余的粮食、山林里的特产(如药材、兽皮)、以及……最重要的,和平。
一开始,越人部落疑虑重重,只在夜间派少数人来到指定的交易地点,像受惊的兔子一样,交易完成立刻消失在山林中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看到秦军确实遵守承诺,没有在交易时设伏,拿出的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,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。交易的地点开始固定,时间也延长了,甚至出现了一些零星的、敢于靠近秦军营地叫卖山货的越人小贩。
士兵阿山因为腿伤未愈,被分配了一些相对轻松的勤务,其中就包括协助管理一个设在营地边缘的小型集市。就在这里,他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轨迹的越人女子——阿月。
阿月是跟着她的族人一起来交换盐巴的。她不像其他越人女子那样羞涩地躲在男人身后,而是大胆地站在前面,用一双清澈又带着警惕的眼睛,仔细检查着秦军提供的盐块成色。她穿着一身靛蓝色的、绣着奇特花纹的短衣和筒裙,露出健康的小麦色手臂和脚踝,头发乌黑,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,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兽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。
阿山负责分发盐块,他看到阿月,不知怎的,有点紧张,递盐块的时候手一滑,一小块盐巴掉在了地上。阿山赶紧弯腰去捡,嘴里下意识地蹦出他刚学会、还说得磕磕巴巴的越语:“咪哝!咪哝!(不好!不好!)”
阿月看着他笨拙的样子,以及那怪腔怪调的“咪哝”,先是一愣,随即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,显得既俏皮又充满活力。她摆摆手,用带着浓重口音、但勉强能听懂的雅言(当时的一种通用语)说:“没关系,捡起来,还能用。”
这是阿山第一次听到一个越人女子,用他能听懂的语言对他说话,而且还是在他出了洋相之后没有嘲笑,反而带着善意。他愣愣地看着阿月明亮的笑容,感觉心脏像是被林子里那种最温柔的藤蔓轻轻缠绕了一下,有点慌,又有点莫名的甜。
从那以后,阿山去集市就格外积极。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叫阿月的身影,找到了,就绞尽脑汁地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越语夹杂着比划,试图跟她多说几句话。他知道了阿月是附近一个瓯骆部族头人的女儿,性格活泼,善于采集和辨识草药。阿月也对这位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乎乎、但眼神清澈、不像其他秦兵那样带着戾气的年轻士兵产生了好奇。
一次,阿山在营地外围巡逻时,不小心被一种毒虫咬了,小腿迅速肿胀起来,疼痛难忍。随军的医官用了好几种药,效果都不明显。正巧阿月来交易,看到阿山痛苦的样子,二话不说,从随身携带的背篓里取出几种草药,捣碎了敷在阿山的伤口上。那草药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,疼痛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。
阿山感激不尽,把自己偷偷省下来的一块饴糖(一种难得的零食)送给了阿月。阿月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,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。两人之间的隔阂,就在这你来我往的善意和好奇中,一点点消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