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破碎的、漏洞百出的防线,开始真正连接成一个有机的、可以呼吸和预警的整体。
戍卒“石头”手臂的伤终于好了,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,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。因为作战勇敢,加之识字(在关中上过几天乡学),他被选拔成为一名烽燧兵,派驻到一个新建的、位置关键的墩台上。
这一天,他第一次独自站在高高的墩台顶端,执行警戒任务。脚下,是刚刚修筑完毕、散发着泥土和石灰气息的崭新城墙,如同一条灰色的脊梁,沿着山势倔强地向前延伸,直至消失在视野的尽头。远方,是曾经爆发遭遇战的那片河谷,更远处,是苍茫无际、令人心生畏惧的草原。
风吹动他破旧的军服,猎猎作响。他抚摸着冰凉的垛口,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。有自豪——这道雄伟的屏障,有他流过血、洒过汗的贡献;有悲凉——他想起了那些倒在河谷里、埋在城墙下的同乡和战友;也有一种莫名的茫然——这道墙,真的能挡住那些来去如风的匈奴人吗?真的能换来父皇(他下意识地用了这个称呼)和蒙恬将军所说的“安宁”吗?
就在这时,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。石头连忙望去,只见大将军蒙恬与长公子扶苏,在少量亲卫的簇拥下,并辔驰上这段新筑好的城墙,恰好停在了他所在的墩台下不远。
蒙恬勒住马,目光沿着长城蜿蜒的曲线极目远眺,久久不语。扶苏默默跟在一旁,同样望着这片凝聚了无数生命与梦想的宏大工程。
良久,蒙恬才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感慨,仿佛不是说给扶苏听,而是在对脚下这道长城倾诉:
“公子,你看这长城……世人只道它是砖石土木,是暴政的象征。但他们看不到,这每一块城砖之下,埋着的是我大秦无数将士、民夫的血肉、汗水与不屈的意志!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它或许无法完全阻绝胡骑,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城墙。但是,它能拖延!能预警!能将匈奴骑兵那可怕的冲击速度,降下来!能为我大军集结、支援,赢得宝贵的时间!更重要的是——”
蒙恬的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——它能告诉墙内的万千百姓,这里有一道屏障!能让他们在夜晚,可以稍微安稳地睡上一觉,不必时刻担心胡人的铁蹄会踏碎他们的家园,掳走他们的妻儿!这道墙,守护的不是皇帝的野心,是活着的人,活下去的希望!此乃……以战止战,以守为安,不得不为的责任!”
扶苏静静地听着,他望着脚下那些如同蝼蚁般、依旧在忙碌的渺小身影,望着远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草原,再回望身后隐约可见的、代表着家园的南方。他脑海中闪过了“石头”包扎伤口时空洞的眼神,闪过了老役夫接过肉干时激动的泪水,也闪过了蒙恬日夜操劳、鬓角早生的白发……
他沉默了许久,仿佛要将这眼前的一切,这血与泪、土与石、理想与现实交织的一切,都深深地刻入脑海。
最终,他抬起头,看向蒙恬,目光中不再有困惑与质疑,只剩下一种沉静的、理解了全部重量后的坚定。他对着蒙恬,也对着这道万里长城,深深地、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明白了。这不仅仅是一道墙,这是一个民族在生存压力下,被迫做出的、最艰难也最悲壮的选择。这份以无数生命为代价换取“安宁”的责任,沉甸甸地,也落在了他的肩上。
然而,无论是蒙恬还是扶苏,此刻都未能预料到,就在他们为了帝国的北疆呕心沥血之时,一场源自帝国心脏、更加黑暗和致命的风暴,正悄然生成,即将以无可阻挡之势,席卷而来,将他们的忠诚、理想与生命,都拖入无尽的深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