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方士木在渔村的硬板床上,因那个关于琅琊台的噩梦而惊坐起,心有余悸地遥望月光下吞噬了一切的大海时,他并不知道,他梦境中那支庞大而荒诞的船队,此刻正在那片浩瀚无垠的蓝色疆域上,经历着一场远超他想象极限的、真实而残酷的生存考验。
海上的日子,最初并非全是绝望。
船队驶离琅琊台,驶过近海熟悉的航路时,场面甚至堪称壮观。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楼船、海鹄船,旌旗招展(虽然海风很快就把一些不太结实的旗子撕成了抽象艺术),桅杆如林。童男童女们挤在甲板上,好奇地望着渐渐远去的、如同一条灰色细线般的中原海岸线。他们中大多数是贫苦人家的孩子,或是因连坐等罪名被罚没的官奴,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懵懂无知,只觉得能离开沉闷的陆地,乘坐如此“巨大”的船只(以当时的眼光看),前往传说中的“仙境”,隐隐有种脱离苦海的兴奋。水手和士兵们则相对沉稳,按照指令操作着风帆和船舵,秦军特有的严谨纪律在初期维持着秩序。
方士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,石生,一个笃信蓬莱仙山存在的年轻方士,每日清晨和黄昏都会雷打不动地站在主舰的船头,面向东方,焚香祷告,口中念念有词,祈求仙师指引,风平浪静,早日抵达彼岸。他的虔诚感染了一部分人,包括那个名叫阿蘅的、眼神清澈如同山涧溪水般的童女。她和其他孩子一样,最初对这位“仙长”充满了敬畏,觉得有他在,仙山定在远方。
徐福则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舱室内,研究海图(其实当时的海图简陋得可怜,更多是凭经验和传说),或是与几位船队统领商议航线。他显得沉静而自信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。这份镇定,在初期是船队的定心丸。
然而,海洋这位“审判官”,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群打着求仙幌子、实则进行着史上最大规模之一“非法移民”的闯入者。
当海岸线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,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、变幻莫测的蔚蓝时,最初的兴奋感如同被阳光晒化的露水,迅速蒸发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与隐隐的不安。陆地是熟悉的,有边界,有依靠;而大海,它没有边界,只有永恒的流动和无尽的深邃,仿佛一张巨兽的口,随时可能将你吞噬。
第一次真正的考验,来自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。
那是在航行的第十几天(具体时间已经在颠簸中变得模糊)。原本晴朗的天空,在几个时辰内就被翻滚涌来的、墨汁般的乌云所覆盖。风开始嘶吼,不再是之前那种推动船只前进的顺风,而是变成了狂暴的、想要将一切撕碎的乱流。海浪不再是温柔的起伏,而是变成了如同移动山峦般的巨浪,一座接一座地狠狠砸向船队!
“稳住!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!” 水手长的嘶吼声瞬间就被风浪的咆哮吞没。
木制的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。船只像醉汉一样在波峰浪谷间疯狂颠簸,时而被抛上令人眩晕的高处,时而又猛地扎入仿佛海底深渊的低谷。雨水、海水、还有呕吐物的混合物,在甲板上肆意横流。
“啊——!”
“娘——我想回家!”
“救命啊!”
孩子们的哭喊声、女人的尖叫声、男人们惊恐的咒骂声,与风浪声、船体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,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。
一艘较小的补给船,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,被一个巨大的浪头侧面击中,船体猛地倾斜,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解体,木屑纷飞,上面的人如同下饺子般落入沸腾的海水,连个泡都没冒几下,就被无尽的蓝色深渊所吞噬。
这恐怖的一幕,彻底击溃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。绝望,如同冰冷的海水,浸透了每个人的身心。
徐福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他超越方士身份的、惊人的冷静与领导力。他拒绝了旁人让他进入最安全舱室的建议,披着早已湿透的鹤氅,在亲随的搀扶下,艰难地出现在主舰的指挥位置(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指挥位置的话)。他大声呼喝着,命令水手降下大部分船帆,调整航向尽可能规避正面冲击,组织人手加固绳索,排水抢险。他的声音在风暴中不算洪亮,但那份异乎寻常的镇定,仿佛黑暗中一丝微弱但坚定的烛火,让混乱中的人们找到了短暂的方向。
石生也不再祈祷了,他脸色惨白地抱着桅杆,吐得昏天黑地,信念在现实的物理打击下摇摇欲坠。阿蘅和其他童男女们蜷缩在潮湿、阴暗、拥挤不堪的底舱,紧紧抱在一起,最初的恐惧哭泣,在持续不断的颠簸和死亡的威胁下,渐渐变成了麻木的沉默,只剩下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泣。
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,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当风浪终于平息,天空重新放晴,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在甲板上,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清点损失,有三艘船只连同上面数百人彻底消失,另有数艘船只受损严重,需要紧急维修。海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木板、杂物,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。
但这,仅仅是开始。
拥挤、潮湿、卫生条件极差的船舱,成了疾病滋生的温床。一种可怕的疾病(很可能是因缺乏维生素C引起的坏血病,或是其他经由饮水、食物污染的瘟疫)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