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0章 医心与算计(2 / 2)

王太医不再多言,从药箱中取出一把薄如柳叶、寒光闪闪的小刀,在烛火上烤了烤,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些透明液体擦拭。然后,他稳、准、快地下刀。

“嗤——”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,细微而清晰。随之而来的,是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!我猛地仰头,脖颈上青筋暴起,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、野兽般的嘶吼。眼前一阵发黑,金星乱冒。但我死死撑着,没有晕过去,也没有动。因为我知道,此刻哪怕一丝颤抖,都可能让王太医的刀偏了半分,后果不堪设想。

腐肉被一片片剔除,脓血被挤压而出。王太医的手法极其老道,下刀精准,动作迅捷,但带来的痛苦,丝毫不减。我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,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。汗水浸透了里衣,又很快变得冰凉。血刀经的内力在剧痛刺激下,再次躁动起来,阴寒之气乱窜,与伤口火烧火燎的灼痛交织在一起,冰火两重天,折磨得我几欲疯狂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。清创终于结束。王太医用烈酒冲洗伤口,那刺激又如同一把盐洒在伤口上。我浑身剧烈颤抖,几乎坐不住。然后,是冰凉的、带着浓烈药味的膏体被敷上,再用新的、洁白的绷带,一层层,仔细而利落地包扎好。

做完这一切,王太医额角也见了细汗。他净了手,重新坐回锦凳,神色复杂地看着我。那目光里,有医者的了然,有深沉的探究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怜悯与凝重的复杂情绪。

“外伤已处置妥当。按时换药,切忌沾水,勿要走动。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,“内伤……更需静养。老夫开一剂方子,益气养血,通络散寒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直视我的眼睛,“千户体内那股奇寒之气,郁结深重,非寻常药石可解。此气不除,外伤纵愈,内损难补,终成痼疾。千户……还需自行珍重,切勿再行险蹈危,耗损本源。”

自行珍重,勿行险蹈危。他说得含蓄,但意思再明白不过——他知道这伤绝非“风寒旧疾”,他知道我昨夜经历了什么,他在警告我,也在提醒我。

“杜某……谨记太医教诲。”我喘息着,声音虚弱不堪,仿佛随时会断气。

王太医不再说话,提笔,在早已备好的素笺上,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方子。字迹苍劲有力,力透纸背。写罢,他放下笔,却没有立刻将方子递给一旁的管事,而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,再次看向我。

“千户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低到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,“老夫有一胞弟,在南京太医院供职,性子……耿直了些。近日家中来信,言其偶感时疫,病势沉重。老夫……甚是挂念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在我缠着绷带的右腿上扫过,意有所指,“京中事务繁杂,老夫一时难以脱身。千户在锦衣卫中……耳目灵通,不知可曾听闻,南京近来……是否太平?”

我心中猛地一跳。南京?太医院?胞弟?时疫?他这是在……向我打探消息?还是……另有所指?

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,迎上他的目光。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,此刻没有试探,没有算计,只有一丝深藏的、属于兄长的忧虑,和一种……近乎托付的沉重。

他在赌。赌我是否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,赌我是否……值得他冒这个险。他看出我伤势有异,看出我身处险境,但他没有点破,反而出手救治,现在,更隐晦地提出了一个“请求”。这请求背后,是他胞弟的安危,或许,也是他自己的某种……不安?

“南京……”我缓缓开口,声音嘶哑,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很清晰,“杜某离京日久,南直隶之事,所知不多。不过……”我略一沉吟,似乎在回忆,“倒是听周御史提及,南直隶今岁气候和暖,疫病似不常见。太医胞弟既在太医院供职,想来……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
我说“周御史提及”,是扯虎皮拉大旗,暗示我与钦差周文彰有联系,消息未必不灵通。我说“疫病不常见”,是宽他的心。最后那句“吉人天相”,则是含糊的应承。

王太医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中的忧虑似乎淡去些许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深沉的、了然的神色。他轻轻颔首,将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,用镇纸压好。

“如此,老夫便放心了。”他站起身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,“药方在此,按方抓药,文火慢煎,一日两次,空腹服用。三日后,老夫再来为千户请脉。”

“有劳王太医。”我挣扎着,想要起身相送。

“千户有伤在身,不必多礼,静养为宜。”王太医抬手虚按,制止了我。他提上药箱,对管事微微点头,便转身向外走去。走到门边,他脚步微微一顿,没有回头,声音却清晰地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:“杜千户,伤筋动骨……需百日。这百日之内,宜静,不宜动。动则……恐有不测之祸。好自为之。”

话音落下,他已推门而出。管事紧随其后,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
书房里,重归寂静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,和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。空气中弥漫着血腥、药味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腐败的气息。

我瘫在椅中,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。右腿伤口处传来药膏生效后的清凉麻痒,与之前剔骨剜肉般的剧痛相比,已是天堂。但王太医最后那番话,却比任何刀剑都更重,更冷,更深地刺入心底。

“伤筋动骨需百日……宜静,不宜动。动则……恐有不测之祸。”

他在提醒我,也在警告我。他看穿了我的伤,看穿了我的处境,甚至可能……猜到了部分真相。但他选择了沉默,选择了救治,甚至……隐晦地递出了橄榄枝,以他胞弟的安危为名。

这是一个信号。一个微妙的、脆弱的、建立在彼此心照不宣之上的交易信号。他治我的伤,保我的密。而我,需要在他需要的时候,提供关于南京、或者说,关于他胞弟安危的“消息”,或许,还有更多。

骆养性的眼线,皇帝的猜忌,闫公公的追杀,独眼老七的埋伏,账册的秘密,蕙兰的安危……现在,又多了一个王太医,一个心思深沉、医术通神、背景成谜的御医。

棋盘越来越复杂,棋子越来越多,而我,这枚伤痕累累、深陷重围的棋子,该如何在这死局中,走出一步活路?

窗外,天色不知何时已近黄昏。残阳如血,透过窗纸,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、扭曲的影子,如同蛰伏的兽。

我缓缓闭上眼,将所有翻腾的情绪,连同那蚀骨的疼痛和寒意,一并压入心底最深处的冰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