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,是透过窗纸一丝一丝渗进来的,先是极淡的灰,然后是惨白,最后凝成一种了无生气的、惨淡的亮。光线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,映出墙角蜷缩着的那团模糊黑影,以及地砖上拖曳出的、从后窗到墙角的暗沉水迹。水迹混着泥污,早已干涸,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污浊的褐色。还有几滴更深的、近乎黑色的印记,零星点缀在灰白的砖缝间,是血,已经干透,发黑,像是不经意间溅落的陈年墨点。
我靠在墙角,背脊抵着冰冷的墙壁,维持着这个姿势,仿佛已过千年。寒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,从地砖缝里,从墙壁深处,钻进骨髓,与体内血刀经那阴寒蚀骨的内力纠缠在一起,冰得人五脏六腑都在抽搐。每一次呼吸,胸口都像被钝刀缓缓锯过,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在喉咙里反复翻涌,又被我死死咽下。左肩的伤口已经麻木,只剩下一片沉重僵死的钝痛。肋下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,又冻成硬痂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,带来锐利如割的痛楚。右腿的箭疮则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,一跳一跳地灼烧,肿胀得厉害,隔着裤腿都能感觉到那惊人的热度和硬度。
天亮了。外面传来隐约的洒扫声,仆役走动的脚步声,还有厨房方向飘来的、极其微弱的粥米香气。人间的气息。但我这里,只有寒冷,疼痛,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不能动。不能发出任何声音。必须等。等那碗每日准时报到的、滚烫的汤药,等那个沉默而警惕的管事。在他进来之前,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……至少像个还在“静养”的病人,而不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、浑身是血、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残骸。
我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脖颈。关节发出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然后,是手指,一根,一根,尝试着弯曲。刺痛伴随着麻木后的酸胀,从指尖传回。还好,还能动。我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,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咳嗽。我死死咬住牙关,将咳嗽闷在喉咙里,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。血沫子呛在喉头,又腥又咸。
用尽全身力气,我撑着墙壁,一点一点,挪动身体。每一个微小的动作,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,带来一阵阵令人晕厥的锐痛。我像一条被剥了皮、仍在挣扎的蛇,在冰冷的地面上,朝着记忆中书案的方向,缓慢地、无声地蠕动着。汗水混着血水,在身下拖出更深的水痕。
终于,手指触碰到了书案冰凉坚硬的桌腿。我停下来,剧烈喘息,眼前阵阵发黑。歇了片刻,攒起一丝力气,攀着桌腿,一寸一寸,将自己沉重如铅的身体往上拽。左肩的伤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,骨头仿佛在摩擦。但我不能停。终于,我坐了起来,背靠着桌腿,面朝房门的方向。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
接下来,是清理痕迹。我撕下内襟最干净的一角,沾了点昨夜剩下的、早已冰冷的残茶,一点一点,擦拭地砖上那些暗沉的水迹和血点。茶渍晕开,水痕变淡,虽然无法完全清除,但至少不那么触目惊心了。然后,我将染血的布条小心塞进怀中,又将身上那套沾满泥污血渍、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粗布短打迅速脱下,团成一团,塞进书案下最深的阴影里。做完这一切,我已气喘如牛,几乎虚脱。
身上只剩下单薄的中衣,同样肮脏不堪,但至少颜色浅,不那么显眼。我颤抖着手,摸索着从书案下的暗格里,拿出一套干净的、同样是深灰色的棉布中衣——这是之前借口浆洗,偷偷备下的。艰难地、一点一点换上。干净的布料摩擦着伤口,带来新一轮的刺痛,但也带来一丝微弱的、心理上的慰藉。至少,表面看起来,不那么狼狈了。
最后,是脸和手。我用剩余的、冰冷的茶水,胡乱抹了一把脸和脖颈,洗去最明显的泥污和血痂。水冰凉刺骨,激得我浑身一颤,却也带来几分虚假的清醒。手上的伤口纵横交错,沾了水,火辣辣地疼。我草草用撕下的干净布条缠了缠,勉强遮住。
做完这一切,我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。瘫靠在桌腿旁,闭上眼,剧烈地喘息,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。寒冷和剧痛依旧,但至少,表面看起来,我像是刚刚起身,坐在书案旁的地上,或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,或许是旧伤发作,总之,还在“静养”的范畴内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停在门外。是管事。每日辰时三刻,雷打不动。
“笃笃。”极轻的叩门声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口的腥甜,用尽全力,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比平日更沙哑、更疲惫一些:“进。”
门被无声地推开。管事端着红漆托盘,上面是冒着热气的白粥、两碟清淡小菜,还有那碗熟悉的、散发着浓重土腥苦涩气味的汤药。他低眉顺眼地走进来,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但我知道,他那双看似恭敬低垂的眼皮下,目光锐利如鹰,正飞快地扫过屋内每一寸角落,最后,落在我的身上。
我维持着半倚靠的姿势,脸色想必是死人一般的苍白,额头还有未干的冷汗。嘴唇干裂,微微发抖。眼神涣散,带着重伤未愈之人特有的疲惫和虚弱。我甚至刻意让呼吸比平时更急促、更浅一些。
管事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又缓缓下移,扫过我换上的干净中衣,扫过我缠着布条、微微颤抖的手,最后,落在我靠着的桌腿上,以及……附近地面那一片虽然淡去、但仔细看仍能分辨出的、不自然的水渍痕迹上。
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,依旧是那副恭谨的、木然的表情。但他端着托盘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。
“千户,该用早膳和用药了。”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我手边一张矮几上,声音平板无波。
“有劳。”我哑声道,没有立刻去动那碗药,而是先端起那碗白粥。手抖得厉害,几乎端不稳碗,滚烫的粥微微晃荡,溅出几滴在手背上,带来轻微的刺痛。我低下头,就着碗边,小口小口地啜饮。粥是温的,带着米香,滑入干涸疼痛的喉咙,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。我喝得很慢,很艰难,每一口吞咽都牵扯着肋下的伤,带来一阵闷痛。
管事垂手立在一旁,没有说话,也没有离开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。但我能感觉到,他那无形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,如同最细的针,在我周身游走。他在看什么?看我苍白的脸色?看我颤抖的手?看我换过的、虽然干净但明显不合身的中衣?还是……地上那来不及完全抹去的水痕?
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。只有我缓慢的、带着痛楚的吞咽声,和碗沿偶尔碰撞的轻响。
终于,粥见底了。我放下碗,手指蜷缩了一下,仿佛用尽了力气。然后,才缓缓伸出手,去端那碗药。药汁浓黑,热气袅袅,那股混杂着土腥和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。我端起碗,凑到唇边,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嘴唇。我闭上眼,屏住呼吸,一气灌了下去。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,像一道火线,灼烧着食道,直抵胃部,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。紧接着,那股熟悉的、沉坠的阴寒之气,从胃里蔓延开来,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,与我体内血刀经的寒气隐隐呼应,带来一种奇异的、冰火交织的痛苦颤栗。
“呃……”我闷哼一声,碗从颤抖的手中滑落,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,滚了两圈,没碎。碗底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药渣。
管事眼皮都没抬一下,上前一步,弯腰,捡起药碗,用一块洁白的布巾,仔细擦拭干净碗沿和碗底沾上的少许药汁和灰尘。动作一丝不苟,仿佛在擦拭什么珍贵的瓷器。
“千户伤势未愈,还需静养,切勿过于劳神。”他直起身,将擦净的药碗放回托盘,声音依旧平淡,“骆公昨日遣人问起,说太医院王太医午后会来请脉,请千户务必在房中静候。”
王太医?午后请脉?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是例行“关照”,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,特意前来查探?我这身伤,瞒得过管事,岂能瞒得过太医的眼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