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?心中一定,起身长揖:“多谢岳父大人体谅周全。小婿定当谨慎行事,不负文漪,亦不负两家门楣。”
这番对话,既达成了内部预警与协调,更借沈中棠之口,向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传递了一个明确信号:崔沈联盟,坚不可摧,若有人想趁婚事做文章,必将面对两家联手反击。
夜色渐深,崔?于书房灯下,展纸研墨,给沈文漪写信。这已成为两人之间不必言明的默契。信笺上是清雅秀逸的行楷,先问候起居,谈及近日为婚礼所做准备,又说到李松课业进益,语气温和。笔锋至此,略作停顿,墨迹微润,接着写道:
“……春风渐暖,然汴京地气,犹带微寒。偶见庭梅将谢,新蕊未发,譬诸世事,繁华之下,或有潜流。然思及不日之期,心甚安然。昔范文正公云:‘先忧后乐’,吾辈身处其位,忧乐自当与共。卿素明慧,当知余心。前路或有关山,携手同行,则风雨何惧?惟愿卿于深闺,亦自珍摄,门户谨慎,勿令余远念。”
信中没有直言危险,但“潜流”、“关山”、“风雨”、“珍摄”、“谨慎”等词,已将他所处的微妙境地与隐隐的担忧含蓄传达,更表达了愿与她共同面对、携手同心的决心。这已远超寻常未婚夫妻的情话,是信任,是托付,亦是并肩的承诺。
三日后,沈文漪的回信由碧荷悄悄送至。展开信笺,一股清雅的梅花香淡淡袭来。她的字迹娟秀工整,先细问了他饮食起居,又谈及自己正在绣制的嫁衣花样,语气温柔宁静。然后在信末,她写道:
“…… 来书阅毕,知君身处繁剧,心系内外。妾虽深处闺阁,亦闻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’之古训。然妾更信‘同心之言,其臭如兰’。君既以国事为念,以苍生为怀,妾唯愿静守闺中,祈君平安顺遂。婚期在即,万望谨慎周全,勿以妾为念。妾一切安好,待吉期至。”
信不长,却言辞得体,情意深藏。她读懂了他的暗示与忧虑,没有惊慌,没有追问,只是表达了理解、支持与默默的等待,更以“君子不立危墙”相勉,提醒他谨慎,最后一句“待吉期至”,平淡中蕴含着无比的坚定与期盼。崔?持信良久,窗外月色清冷,心中却泛起暖意。这份于无声处传递的理解与支撑,在诡谲的时局中,显得尤为珍贵。两人的情感,在这书信往来、共同面对潜在风波的默契中,悄然沉淀,愈发坚实。
正月十六,年节最后一点余韵也散尽了。崔府内,大红装饰愈发醒目,喜庆中透着一丝紧绷。崔?独坐书房,窗扉半开,料峭春寒侵入,案头烛火摇曳不定。左侧,是厚厚一叠婚礼流程单与礼单,朱笔勾画,细致入微;右侧,是几封加急的公文与边报,涉及漕运纠葛、边境换防、乃至某地可疑的钱粮流动,字里行间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。
庭中那株老梅,花期将尽,残红点点,在寒风中瑟缩。崔?的目光掠过梅枝,望向深沉无星的夜空。婚事、政事、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、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危机,如同几股无形的丝线,交织缠绕,即将在这个春天将他彻底裹挟。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,一饮而尽,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,却让思绪愈发清晰冷静。
千里之外的江南,钱塘江畔,一处静谧临水的小院。谢无忧独立窗前,手中握着一卷画轴,正是崔?所赠的那幅《庭前授剑图》。画中女子英姿飒爽,女童憨态可掬,庭前竹影斑驳,阳光正好。她看得痴了,指尖轻轻拂过画上人的眉眼,那日庭院中的阳光、竹香、剑鸣、还有那人沉静的目光,仿佛隔世般遥远,又清晰得刺痛心扉。江风带着水汽涌入,吹动她额前碎发,也吹不散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怅惘与思念。她终究,还是离开了那漩涡中心,可心,似乎遗落在了那里。
更远的南方,邕州,雷火峒。夜幕低垂,峒中空地上篝火熊熊,峒民们正举行着盛大的祭祀仪式,鼓声隆隆,舞蹈狂野,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。而在远离喧嚣的一处僻静药园,月色如练,清辉满地。颜清秋依旧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,静静立于药畦旁,仰望着天际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。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绝美的容颜上,恍若姑射仙人。良久,她忽然动了。纤足微点,人已翩然掠至院中空地,素手一探,置于石桌上的“秋水剑”铿然出鞘,化作一道流光落入她掌中。
没有鼓点,没有观众。唯有月色,与她为伴。剑光起处,如白虹贯日,如银河泻地,时而迅疾如电,时而缠绵如丝。每一式,都精妙绝伦,蕴含着无限杀机与生机;每一转,却又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思念。剑锋划过空气,发出清越的鸣响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,又仿佛在斩断着什么。最终,她收剑而立,气息未乱,唯有那双望向北方、望向汴京方向的明眸,在月下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泽,似有千言万语,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融入了南疆湿热的夜风之中。
北地春寒,江南月冷,南疆夜深。三个女子,三种心境,却都在同一片月色下,以各自的方式,牵念着汴京城中,那个即将迎来人生最重要时刻,却也身处风暴中心的紫袍身影。
崔?放下茶杯,轻轻合上公文。他知道,这个春天,注定不会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