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谢。”吴普同真诚地说。
陈芳没再说话,开始操作仪器。她先取了标准玉米样本做对照,然后逐一检测吴普同带来的三个样本。过程中,她的动作有些僵硬,好几次差点拿错试剂瓶。
吴普同站在一旁,静静地看着。他能感觉到陈芳的紧张,但不知道这紧张从何而来。
二十分钟后,结果出来了。
“吴工,你看。”陈芳把打印出来的数据表递给吴普同,“样本A和标准样本基本一致,水分12.3%,容重720克/升。但样本B和样本C的水分明显偏高,分别达到15.1%和16.8%,容重也低一些,分别是680和660。”
吴普同接过数据表,眼睛一亮:“样本B和C是从料斗底部取的,样本A是从中部取的。这说明什么?”
“说明料斗底部确实有残留物料,而且这些物料的水分比新鲜原料高。”陈芳说,“可能是因为长期残留,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,或者……”
她停住了。
“或者什么?”吴普同追问。
“或者这些根本不是同一批原料。”陈芳低声说,“可能是以前生产时留下的,已经存放了一段时间。”
这正是吴普同想要的结论。他拿出手机,对着数据表拍了张照片。
“陈工,太感谢了。这份数据很关键。”吴普同说,“明天能不能请你出一份正式的检测报告?”
陈芳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吴工,我……我能问你个问题吗?”
“你说。”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最后查出来不是系统问题,是车间管理的问题,会怎么样?”陈芳问得很小心。
吴普同看着她:“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。如果是设备清理不彻底,那就加强管理。如果是操作失误,那就加强培训。重要的是找出真正的原因,避免以后再发生。”
“那……如果是有人故意呢?”陈芳的声音更低了。
吴普同心里一震。他盯着陈芳,发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化验员,此刻脸色苍白,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。
“陈工,你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吴普同轻声问。
陈芳猛地摇头:“没有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我就是……随便问问。”
她的反应太过激烈,反而让吴普同更加怀疑。但他没有继续追问,只是说:“不管是什么原因,我都要查清楚。这是我的责任。”
陈芳低下头,不再说话。
吴普同拿着数据回到办公室时,已经晚上七点半了。他打开邮箱,开始撰写初步分析报告。刚写了个开头,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。
周经理和牛丽娟一起走了进来。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。
“小吴,还在查?”周经理问。
“嗯,有点进展了。”吴普同把检测数据递过去,“化验室的结果显示,料斗底部残留的玉米水分明显偏高,说明不是今天投的新鲜原料。”
周经理接过数据仔细看。牛丽娟也凑过来,她的目光在数据表上停留了很久。
“这能说明什么?”牛丽娟抬起头,“就算是残留物料,那也是车间清理不彻底。但系统记录出错,还是事实。”
“牛工,我认为系统记录没有出错。”吴普同调出自己编写的模拟程序,“您看,我模拟了料斗残留物积累的过程。如果每次生产后内壁残留五到十公斤物料,经过十次生产,就能积累五十到一百公斤。而今天李师傅投料时,如果这些结块的残留物突然脱落,系统就会把它们计入本次投料量。”
他在白板上画出示意图:“第一次记录五百二十公斤,可能是三袋新鲜原料加一部分脱落残留物。第二次记录又增加五百二十公斤,是另外三袋原料加又一部分脱落残留物。第三次也一样。这样三次加起来,新鲜原料一千公斤,残留物五百二十公斤,总计一千五百二十公斤,正好对得上系统记录。”
周经理边听边点头:“有道理。那小吴,你觉得残留物为什么会突然脱落?”
“可能是振动。”吴普同说,“今天下午生产线刚做过维护,振动筛的频率调整过。我在车间看到,投料口的固定螺栓有些松动,这会导致料斗在运行中振动加剧。振动大了,粘在内壁的结块物料就可能脱落。”
“这些都是推测。”牛丽娟依然坚持,“小吴,你得拿出更直接的证据。”
“证据有。”吴普同说,“我已经申请明天早上对料斗做彻底清理和检查。如果内壁上确实有长期积累的残留层,就能证明我的判断。而且,我建议在清理前先拍照存档。”
周经理思考了一会儿,说:“好,就按小吴说的办。明天一早,我组织人清理料斗。牛工,你也一起。”
牛丽娟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今天先到这里吧。”周经理看了看表,“都八点多了,先回去吃饭休息。小吴,你也别太拼了,身体要紧。”
吴普同应了一声。周经理和牛丽娟离开后,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,没有立即关电脑。
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厂区。远处保定城的灯火连成一片,像是地上的星河。吴普同靠在椅背上,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。
今天这场风波,表面上看是技术问题,但他能感觉到,水面下的暗流比想象中更复杂。牛工的态度,陈芳的欲言又止,车间工人那种微妙的表情……所有这些,都指向一个事实:在绿源这个小公司里,技术从来不只是技术。
但他没有退路。家庭的责任压在肩上,父亲腰伤未愈,妹妹的药不能停,马雪艳跟着他从高阳来到保定……他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,必须做出成绩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马雪艳发来的短信:“饭在锅里热着,回来记得吃。别太晚。”
简单的几个字,让吴普同心头一暖。他回复:“马上回。”
保存好所有文件,关掉电脑,吴普同锁上办公室的门。走廊里空无一人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地亮着。他走下楼梯,走出办公楼,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。
厂区里很安静,只有车间那边还有机器运转的声音。夜班工人已经开始工作了,他们的身影在窗户里晃动,像是皮影戏里的角色。
吴普同走到车棚,推出那辆二手自行车。骑出厂门时,门卫老张从窗口探出头:“吴工,这么晚才走?”
“嗯,加了会儿班。”吴普同说。
“听说今天车间出事了?”老张消息总是很灵通。
“一点小问题,已经解决了。”吴普同不愿多说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老张咧嘴笑了,“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厉害,有问题都能解决。”
吴普同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。他蹬上自行车,融入保定的夜色中。
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路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子。偶尔有汽车驶过,车灯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。吴普同骑得不快,夜风吹在脸上,稍微吹散了些许疲惫。
他想起了白天陈芳说的那句话:“如果是有人故意呢?”
如果真的有人故意在料斗里做手脚,会是谁?为什么?是为了陷害他,还是为了别的什么?
吴普同摇摇头,把这些念头暂时压下去。现在最重要的是收集证据,证明系统的可靠性。其他的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回到租住的小区时,已经九点多了。楼道里灯光昏暗,吴普同摸着黑爬上四楼。掏出钥匙开门,屋里亮着灯,电视里正放着晚间新闻。
马雪艳从厨房里走出来,手里端着一碗汤:“回来了?快洗手吃饭。”
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:西红柿炒鸡蛋,凉拌黄瓜,还有紫菜蛋花汤。简单,但都是吴普同爱吃的。
“不是让你先吃吗?”吴普同洗了手,在餐桌旁坐下。
“一个人吃没意思。”马雪艳给他盛了碗米饭,“怎么样,查清楚了吗?”
吴普同把今天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。马雪艳静静地听着,时不时给他夹菜。
“所以你觉得,是有人故意搞鬼?”听完后,马雪艳问。
“不确定。”吴普同扒了口饭,“也可能是真的清理不彻底,加上设备振动导致的巧合。但陈芳的反应很奇怪,她好像知道些什么。”
“那个牛工呢?她什么态度?”
“还是一样,坚持是系统问题。”吴普同苦笑,“我能理解她,老技术员,对新东西有本能的抵触。但我不能因为她的抵触,就放弃把系统做好。”
马雪艳看着他,眼里有心疼,也有骄傲:“我知道你。你认准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”
“这不是倔,这是原则。”吴普同说,“技术的问题,必须用技术解决。如果系统真的有问题,我改。如果不是,我也不能背黑锅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明天清理料斗,拍照取证。”吴普同说,“只要能在内壁上找到长期残留的证据,就能说明问题。而且我还打算检查一下投料口的固定螺栓,我怀疑振动是诱因。”
马雪艳点点头: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
“不用,你上好班就行。”吴普同握住她的手,“雪艳,谢谢你。有你在我身边,我才有底气去争这些。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马雪艳脸红了红,“我们是夫妻,本来就应该互相支持。”
吃完饭,吴普同主动去洗碗。马雪艳在客厅里收拾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话题从工作转到家里,又转到未来的打算。
“普同,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在保定买上房子?”马雪艳突然问。
吴普同手里的碗顿了一下:“再攒攒吧。现在首付还差不少。”
“嗯,不急。”马雪艳说,“我就是想着,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,就把小梅接过来住一段时间。城里的医疗条件总归好一些。”
提到妹妹,吴普同心里一紧。小梅的病情虽然稳定了,但需要长期服药,定期复查。如果能在保定给她找个好医生,也许能恢复得更好。
“等年底发了年终奖,我们再去看房。”吴普同说,“我打听过了,南边有几个新开盘的小区,单价还能接受。”
“好。”马雪艳笑了,“那我们一起努力。”
洗完碗,吴普同又打开电脑,把明天的检查方案细化了一遍。他列出了需要检查的所有项目,准备了相机和取样工具,还写了一份详细的检查流程。
马雪艳洗完澡出来,看见他还在忙,轻声说:“别弄太晚,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“马上就好。”吴普同头也不抬。
等他终于关掉电脑,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。马雪艳已经睡了,侧着身,呼吸均匀。吴普同轻手轻脚地躺下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,在墙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斑。吴普同盯着那道光,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。
明天的检查会顺利吗?能找到确凿证据吗?牛工会不会又提出新的质疑?周经理会支持他吗?还有陈芳说的那句话,到底是什么意思?
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,纠缠在一起。吴普同知道,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和冷静。职场上,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,只有事实和逻辑才有力量。
他翻了个身,强迫自己闭上眼睛。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,他必须养足精神。
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。偶尔有夜归人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,又渐渐远去。远处火车站的汽笛声隐隐传来,像是这座城市在深夜里的呼吸。
吴普同在黑暗中睁开眼睛,又闭上。他知道,自己选择的路从来都不容易。从西里村到保定,从学生到技术员,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。
但他不后悔。他有技术,有能力,有想要守护的人。这就够了。
夜深了。保定在沉睡,而有些人,还在为明天的战斗养精蓄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