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师弟…殿后…老松下…第七步…砖…”
言毕,痴郎再度力竭昏厥。
陈老道心念急转,立刻来到观后小院。院中唯有一株据传是建观时所植的老松,虬枝盘曲。他依言从松树主干正对的方向,向西走出七步,脚下正是老旧的青砖地面。他蹲下身,仔细敲击探查,走到第七块砖时,敲击声果然透出些许空洞之音!他唤来徒弟,小心翼翼撬开那块青砖——下方赫然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狭长石函!
取出石函,打开油布,里面是一个乌木长盒,盒上无锁,却贴着一张朱砂绘就、符纹奇古的封条,虽历经岁月,颜色依旧鲜明。陈老道屏住呼吸,依着道门规矩,默诵净心咒,方才小心揭去封条,打开木盒。
盒内,并无想象中帛书或纸卷,只有一块质似玉、色如云母的平滑薄板,长约一尺,宽约三寸。板面光洁,看似空无一物。
“师父,这…”小徒弟疑惑。
陈老道想起观中故老口传的一些秘法,心有所悟。他先将薄板置于月光之下,无甚变化;又取无根水(雨水)轻洒其上,仍无反应;最后,他点燃一支线香,将薄板置于香头烟气之上,缓缓熏燎。奇妙之事发生了,薄板之上,随着烟气浸润,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与字迹!那纹路交织成一幅精细的山水舆图,标注之处正在洞庭湖中君山岛左近。文字则详述了一处称为“水月洞天”的古修遗府,其入口须待特定天时(按干支推算,正是来年八月十五子夜),以特定方法(需配合潮汐、星位及一道口诀)方能显现进入,并郑重告诫府中虽有前人遗泽,但机关禁制犹存,切勿贪多,取一二缘法相合之物便须速退,更不可破坏府中格局,且此事务必秘而不宣。
陈老道正凝神记忆图中关窍与文中警示,前院忽然传来粗暴的砸门声与喧哗。师徒几人赶到前院,只见山门已被撞开,闯进来四条大汉,个个手持棍棒刀械,面目凶横。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,声如破锣:
“牛鼻子老道!听说你这破观里挖出了前朝的古董宝贝?爷们儿最近手头紧,借来使使!”
陈老道心中叫苦,知道这几日他们在观中翻找,动静难免被偶尔上山的樵夫或路人窥见,以讹传讹,竟招来了这般祸患。他稳住心神,稽首道:“无量天尊。几位施主想必是误听了谣言。贫道这观宇破败,哪里有什么前朝古董?不过是在整理旧物罢了。”
“少废话!”疤脸汉一挥手,“搜!给我细细地搜!尤其是后头!”
匪徒们吆喝着就要往后冲。陈老道正待阻拦,疤脸汉已狞笑着将刀架在他颈边:“老东西,老实点!”两个小徒弟吓得面无人色。
就在此时,一声清越的长啸自柴房方向传来!只见那痴郎竟疾步奔出,挡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,他此刻身形似乎都挺拔了些,指着众匪,声音洪亮却带着奇特的叠音,似两人同声:
“此乃三清静地,玄门道场,岂容魍魉宵小横行!”
匪徒们先是一愣,随即大笑:“这疯子也来充好汉?”一个匪徒上前就要推开他。
痴郎不躲不闪,忽然咬破自己舌尖——陈老道看得分明,那绝不是痴傻之人会做的动作——噗地一口血雾喷出,同时右手食指蘸血,在空中急速虚画!说也奇怪,那血雾竟凝而不散,随着他手指划动,形成一道复杂玄奥的赤色符箓虚影,在月光下微微发光!
“咄!”痴郎一声断喝。
那血色符箓猛然一亮,旋即化作一阵凭空而起的旋风,卷起地上积雪尘土,劈头盖脸向众匪袭去!风中有砂石,力道不大,却迷眼呛鼻,更兼一股莫名的阴寒之气透体而入。匪徒们何曾见过这般诡异景象?只觉寒气侵骨,眼前鬼影幢幢(多半是心理作用),顿时魂飞魄散。
“有鬼!这道观闹鬼啊!”疤脸汉带头,四人丢盔弃甲,连滚爬爬逃出山门,头也不敢回,瞬间消失在夜色山道中。
旋风止息。痴郎缓缓转过身,面向陈老道,脸上血色褪尽,苍白如纸,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温和,正是云虚子的神采。
“师弟,”他开口,声音虚弱却清晰,“此身…大限已至,我亦不可久留了…你已见得‘真经’否?”
陈老道连忙搀扶他坐下,点头道:“是,已见舆图与告诫。”
“好…好…”云虚子魂魄似乎松了口气,“缘法在你…来年中秋,依图索骥…切记文中告诫,勿贪勿躁,勿泄天机…得些传承,护持道观,济世利人…便不负我一番苦心了…”
“师兄放心,守静谨记。”陈老道眼眶微热,“那师兄你…”
“我这点执念…今日见了真经有着落,便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了…”云虚子仰头,望着檐外又渐渐飘起的雪花,目光仿佛穿透岁月,“五十载浑噩…今日方得解脱…师弟…大道…珍重…”
最后一个字音落下,痴郎的身躯轻轻一歪,靠在陈老道臂弯里,再无气息。面容却格外安详,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。
陈老道知其魂魄已去,这痴郎肉身也走完了路程。他将这无名无姓的躯体好生安葬在后山清净处,立一简单石碑,上书“无名居士之墓”,心中默悼这位承载了师兄一缕残魂的苦命人。回到观中,他将那乌木盒与云母薄板重新用石函封好,深藏于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隐秘所在,并严令两个徒弟绝不可对外人提起今夜之事及“真经”二字。
次年中秋,陈老道依约独自前往。凭借云母板上的舆图与口诀,他果然在洞庭湖君山岛一处隐秘水崖下,寻得了那“水月洞天”的入口,在特定时辰进入其中。洞府内确如云虚子所言,有前人遗留的丹室、经架,他谨记告诫,只取了一卷似乎与医术相关的玉简和一块温润的护身玉佩,不敢多留,依原路退出。那洞口在他离开后,便自行闭合隐没,再无异状。
此后经年,陈老道潜心研读那卷医书玉简,医术大进,尤其擅长调理疑难杂症。他以此医术广施于岳州府四乡八里的百姓,活人无数,白云观“陈真人”的名声渐渐传开,香火日盛,道观也得修缮。但他始终恪守诺言,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云虚子、借尸还魂以及古仙洞府之事。
多年后一个冬夜,陈老道于静坐中,恍然梦见云虚子。梦中师兄羽衣星冠,足踏祥云,含笑对他颔首,随即化入一片清光之中。陈老道醒来,心知师兄那一缕执念终得圆满,或许已归大道,心中既感欣慰,亦有淡淡怅然。
他将白云观郑重托付给已能独当一面的大徒弟,又将自身一生修行心得,结合那卷医书玉简所学,整理成一部《白云济世方术》,传于弟子,并叮嘱:“道在利生,术在济世。尔等当以善为本,以德为基。至于观中更深之缘法…”他顿了顿,望向殿外苍松,“待你们道心坚定、德行足以承载之时,自会知晓。”
不久后,陈老道无疾而终,安然坐化。他留下的那部手稿,末页只有八字:
“真经非字,在行,在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