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9章 此路通心,不通权(2 / 2)

不是因为认得这字,而是认得这石。

十年前,他骑马踏过此地,指着山坳说:“爹,填了这沟,引水改道,桐油树才长得旺。”当时张大叔跪在泥里,额头磕出血,他笑着扔过去一枚铜钱,叮当一声,滚进沟底。

沟底……就是这儿。

他猛地抓起一把湿泥,在掌心抹匀,又用指甲尖,在泥面上疾速划拉——一道蜿蜒曲线,几处转折,三个蓄水凹潭,还有一行小字:“雷心涧支脉·嘉和元年勘定”。

字迹歪斜,却一笔未迟疑。

柱子是日暮时分赶到的。

他一身尘土,腰间信牌晃得发亮,见那泥图,瞳孔骤缩,一把攥住李少爷手腕:“你记的?真记得?”

李少爷没答,只将泥图翻过来,背面用指甲刻着一行更小的字:“渠底铺青石,缝填桐油灰——我家匠人干的。”

柱子倒吸一口冷气,转身就跑,靴底溅起泥星,直奔山下联席会驿舍。

子夜,三盏气死风灯悬在塌方口上方,水利匠户们手持铜尺、墨斗、水罗盘,沿李少爷所指位置向下掘探。

两炷香后,第一块完整青石槽露了出来,边缘榫卯严丝合缝,槽底桐油灰泛着陈年乌光。

人群围拢,寂静如刀劈开。

忽然一声哭嚎炸响:“我娃饿死那年,井水干了七天!你家填渠那天,我抱着他跪在沟边……你可看见他眼睛?白的!全是白的!”

李少爷没躲。

他扑通一声,双膝砸进泥里,额头触地,肩膀剧烈起伏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
他开始用手挖——十指翻飞,指甲崩裂,血混着泥糊满手掌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像长出来的第二层皮。

他跪在那里,从子夜到破晓,从破晓到正午,从正午到又一个子夜。

不吃,不喝,不眠。

雨水来了,他不动;乌鸦掠过头顶,他不动;张大叔拎着一碗姜汤站在三步外,他仍不动。

第四日申时,暴雨突至。

山洪裹着断枝碎石冲垮新铺的路基,泥流如黑蟒扑向尚未夯实的夯土坡。

众人惊呼奔逃,锄头、扁担丢了一地。

李少爷却猛地跃起,冲向急流最窄处,纵身跳下!

浊浪瞬间吞没他半个身子。

他仰头嘶吼,声音劈开雨幕,竟盖过了雷声:“拆我家老宅!梁木在祠堂东厢!楠木!三根主梁!本就是……偷你们的!”

话音未落,老汉已转身,竹杖点地,嗒、嗒、嗒——三声,稳如鼓点。

身后,七八个汉子抄起斧凿,沉默奔去。

雨水疯狂抽打李少爷的脸。

他死死卡在缺口中央,脊背弓成一张欲断的弓,脚下是翻涌的泥流,头顶是倾泻的天河。

他嘴唇开裂,血混着雨水流进嘴角,咸腥里,竟尝出一丝久违的、清冽的甜味。

不知是谁先停了奔逃的脚步。

不知是谁第一个把扁担递到他手中。

也不知是谁,在他身后,轻轻放下了那桶刚打的清水。

雨还在下。

可坡上没人再叫他“李少爷”。

雨停了,山雾却未散,反而沉得更厚,裹着新夯土的腥气、桐油灰的微苦,还有人汗与血混在泥里蒸腾出的咸涩。

李少爷跪过的那片坡地早已被踩实、铺平、压牢,青石槽嵌入路基深处,如大地愈合的筋骨。

第七日辰时,“归源道”三字由老汉亲书于红绸之上,悬于道口松枝间。

风一吹,绸角翻飞,像一面无声招展的旗。

他站在碑前,没穿衣裳,只系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腰带。

十指缠着黑布条,渗着暗红,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垢——不是污,是印,是刻进皮肉里的界桩。

无字碑高七尺,青石凿得极糙,未打磨,保留着山岩本相。

他仰头看了许久,喉结滚动,却没吞咽。

那块石头太冷,冷得照见自己十年来所有倒影:纵马扬鞭的、掷钱嗤笑的、袖手旁观的……最后都碎在碑面映出的晨光里。

炭笔递来时,他指尖一颤,笔尖断了。

旁人欲换,他摇头,用拇指碾碎断笔,蘸着掌心未干的血,在碑底右下角,刻下一行细如游丝的字:“此路通心,不通权。”刻完,他退后三步,深深一揖。

不是对碑,是对脚下每一寸被他亲手夯过、挖过、堵过、守过的土。

柱子站在人群边缘,没上前,只将这一幕记进心里,又默写进随身竹简——笔锋顿挫处,皆有分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