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离开后。
朱翊钧仍坐在御案后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温热的边缘。
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屏风上,那影子随着烛光摇曳,仿佛也有了生命。
“如果刚才……他没有那么害怕呢?”
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朱翊钧缓缓闭上眼。
就在刚才,当他说出“十五年”“四十年太子”的时候,心里确实闪过一个念头。
如果太子能坦然相对,甚至能说出一句“儿臣愿永远辅佐父皇”,那或许……他真会在六十岁之前,找个合适的时机,把江山交出去。
不是被迫,不是无奈,而是像古之尧舜那样,主动禅让。
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桓已非一日两日。
自万历四十三年以来,他的身体出奇地好。
年轻时那些头疼脑热、腰酸背痛的毛病,这几年反而少了。
太医院每旬请脉,御医说的都是“陛下龙体康健,气血充盈”。
可他越是康健,心里那根弦就绷得越紧。
因为他知道,这大明朝的龙椅上,还没有出现过在位五十年、六十年的天子。
他的皇祖父世宗皇帝,在位四十五年,已是极限。
而他,万历四十五年,再过一年,就要追平这个记录了。
若真能活到七十岁、七十五岁……
那时太子多大?
五十三岁,五十八岁。
天下哪有当四十多年太子的道理?
汉武帝的太子刘据,等了三十一年,等到父子相疑,最后兵败自杀。
唐玄宗的太子李亨,等了十八年,等到安史之乱,在马嵬坡逼宫夺位。
等待,是最消磨人心的东西。
尤其等的是皇位。
那不只是权力,那是天命,是江山,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至尊。
等一年,是磨砺……
等十年,是煎熬……
等四十年……那是酷刑……
朱翊钧睁开眼,目光落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上。那里有辽东的军报,有江南的税银,有倭地的垦荒进度,有吕宋的金矿产量……每一份,都是这江山的重量。
他能感觉到,自己还能扛得起这重量。
但太子呢?
太子等得起吗?
刚才太子那惊恐万状的样子,又浮现在眼前。
跪倒在地,语无伦次,额头冷汗涔涔——那是真怕了。
怕什么?
怕父皇疑心?
怕流言成真?
还是怕……父皇真的再活十五年?
朱翊钧轻轻叹了口气。
权力这东西,最扯淡的地方就在于此。
你觉得是禅让,是恩典,是父子情深。
别人看来,可能就是试探,是猜忌,是帝王心术。
就算他真心实意想交出去,满朝文武会怎么想?
天下百姓会怎么想?
那些藩王、边将、勋贵会怎么想?
他们会觉得,是太子逼宫了?
还是天子失心了?
更可怕的是,太子自己会怎么想?
今日他吓成这样,若真提禅让,恐怕太子第一个念头不是欣喜,而是“父皇在试探我”“父皇要杀我”。
“罢了。”
朱翊钧低声自语,像是说给自己听,又像是说给这空荡荡的暖阁听。
他端起茶盏,茶已微凉,入口带着些许苦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