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砚舟一直看着她。
他知道她在经历什么。那种痛苦,如同钝刀割肉,一点点凌迟着灵魂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。他知道这种痛,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,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分担。
他只能坐在这里,做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看着她如何将碎裂的自己一点点捡起,用巨大的意志力重新拼合、封存,包裹上一层更坚硬的壳。
但他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变化。
她原本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左手,此刻正极其缓慢地、却又无比稳定地抬了起来,轻轻搭在了机舱壁冰冷的金属扶手上。这个动作很轻,几乎不易察觉,却带着一种沉重的、尘埃落定般的决绝。
像是一个在暴风雨中颠簸了太久的小船,终于下定了锚,决定不再随波逐流,也不再逃避,而是要直面即将来临的、或许更加猛烈的风浪。
周正海将两人的状态尽收眼底,他没有多言,只是低声对前方的驾驶员说了几句。直升机立刻调整航向,不再飞往原定的医院或警局,而是转向,朝着灯火愈发密集的市中心方向加速飞去。
猛烈的江风持续从敞开的舱门灌入,带来江水特有的腥气和远处燃烧产生的焦糊味,冰冷地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。
齐砚舟低下头,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。
手指,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不是因为寒冷。
是因为在周正海扔出卫星电话的那电光石火的瞬间,他再次强行启动了预演能力!
就在电话脱手飞出的刹那,他闭上眼,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精神力,进入了那熟悉又危险的三秒预演——
他“看到”了:远处山巅狙击镜后冰冷的目光,枪口细微的调整,子弹划破夜空的计算轨迹……他预演了两次,确认那颗子弹只会击中手机中部,将其彻底摧毁,而不会因为角度偏差导致爆炸碎片溅射进机舱,伤及人员。
此刻,剧烈的反噬正汹涌而来。太阳穴如同被铁锤敲击般突突狂跳,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颅脑深处扩散开来,眼前视野边缘不断闪现细小的黑斑和光晕。额头瞬间渗出大量冰冷的虚汗,顺着鬓角滑落。
他抬手,用手背狠狠抹去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,发现整个掌心都湿漉漉的。
他将腿上那份被自己攥得边缘潮湿皱褶的dNA报告拿起来,用尚在颤抖的手指,一遍遍,徒劳而固执地试图抚平纸页上的每一道折痕。仿佛通过这个动作,也能抚平某些更加深刻、无法言说的创痕。
他知道,接下来该做什么,已经无比清晰。
刘振虎的女儿刘小雨还活着,依靠的是一颗本不属于她的、来自岑晚秋未出世孩子的心脏。
这意味着,三年前那场被掩盖的非法器官移植手术,真实地发生过。它必然留下痕迹:伪造的医疗记录、被收买或胁迫的医护人员、隐秘的器官转运链条、庞大的资金往来……只要沿着这条沾满鲜血的线追查下去,就有机会扯出背后那张庞大、黑暗、盘根错节的关系网。
他抬起头,目光重新变得锐利,看向舱尾正在与驾驶员低声商议降落点的周正海。
“法医中心那边的原始生物样本和所有比对数据,”他开口,声音依旧沙哑,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,“确保绝对安全。除了你指定的核心人员,任何人不得接触。”
周正海转过头,郑重地点头:“放心。原始样本还在中心-80c的液氮冷冻库里,有三重物理锁和独立警报。所有电子数据在出报告的同时,已经做了多重加密备份,传输路径是干净的。”
“手术当天的监控呢?妇产科、手术室、病理科、医疗废物转运通道?”齐砚舟追问,每个环节都指向可能的漏洞。
“院方存档的监控记录在三年前那段时间,尤其是关键日期前后,有大规模的系统性删除痕迹。”周正海眉头紧锁,“但我已经安排了信得过的技术团队,正在尝试从服务器底层缓存和备份磁带里进行碎片化恢复,需要时间,但有希望。”
齐砚舟嗯了一声,没再多问。他信任周正海在这方面的能力和手腕。
他再次转过头,看向岑晚秋。
她依旧维持着望向舷窗外的姿势,侧脸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,勾勒出紧绷而脆弱的线条。
窗外的火光已经远去,缩成江面上几点即将熄灭的、孤独飘动的暗红色余烬。
就在这时,岑晚秋忽然开口了,声音很轻,近乎呢喃,飘散在螺旋桨的噪音里,却清晰地传入齐砚舟耳中。
“那天从医院回来……我一个人躺回床上,床单上……还有没洗干净的血迹。”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,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我去医院……他们说是自然流产,很快……就处理掉了。我没见到孩子……连一张b超照片……他们都没留给我。”
她停顿了很久,久到齐砚舟以为她不会再说了。
然后,她极轻地、几乎叹息般地补充道:“他们连让我……看他一眼的机会……都没给。”
齐砚舟喉咙里那股熟悉的紧涩感再次涌了上来,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知道那种感觉——失去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在往后的岁月里,通过一次次偶然的发现、一句句无意的话语、一个个残酷的证据,将那份失去反复确认、不断加深,如同一次次重新经历死亡。
他想说点什么。说“我会查清真相”,说“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”,说“我会陪着你”……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在这种穿透灵魂的痛苦面前,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修饰。
然而,就在他沉默的时候,岑晚秋转过了头。
她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恍惚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、冰冷而清晰的决绝。那是一种将巨大悲痛转化为燃料的火焰。
“我要查到底。”她的声音依旧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钢铁般的质地,“不管是谁动的手,谁伪造的同意书,谁签的字,谁把我的孩子……运走。我要他们,一个一个,自己站出来。”
齐砚舟深深地看着她,看进她眼底那片燃烧的寒冰里。
他没有点头,也没有出声应和。
他只是沉默地拿过她手中那份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报告,翻到写满冰冷结论的最后一页。然后,他从周正海那里要过一支笔,在报告右下角那片空白的边缘,用力地、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:
查源头。
笔尖几乎划破了坚韧的铜版纸。
他将报告递还给她。
岑晚秋接过,没有再看,只是再一次,更紧地将它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,隔着衣物和救援毯,紧紧贴着那颗正在为两个人而跳动、也因两个人而破碎的心脏。
直升机继续在夜空中平稳飞行,离灯火璀璨的城市核心区越来越近。
周正海退到舱尾,压低声音与驾驶员最后确认着新的、更安全的降落坐标。齐砚舟重新靠回冰冷的舱壁,闭上双眼,试图让过度消耗的大脑得到片刻休憩。但他搭在腿上的手指,却无意识地、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,节奏稳定,仿佛在潜意识里仍在计算着那五个地下管网炸弹可能的位置,计算着时间,计算着……下一步该怎么走。
岑晚秋一直静静地坐着。
她的右手依旧藏在救援毯下,紧紧握着那支银簪的尖端,刺痛感持续传来,对抗着内心那股想要彻底崩塌的寒意。
她望着前方舷窗外逐渐清晰、连成一片光海的城市轮廓,眼神空洞又专注。
突然,她的右眼皮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。
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
她猛地转过头,看向右侧的舷窗。
窗外的江面早已恢复一片漆黑,远处的火光也彻底熄灭,只有城市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,被直升机的气流搅得支离破碎。
但在那片破碎的光影深处,在那漆黑如墨的江水之下……她好像又看到了什么。
一张模糊的、被水泡胀的、苍白浮肿的脸。
从黑暗的水底缓缓浮上来,透过舷窗的玻璃,“看”着她。
嘴角,似乎还挂着一丝诡异而熟悉的……微笑。
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但她没有尖叫。
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惊恐。
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左手,抓住救援毯的上缘,用力往上拉了拉,将毯子拉高,严密地遮盖住自己的脖颈和胸口,仿佛那样就能抵御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无形寒意。
然后,她缓缓地、彻底地闭上了眼睛。
将那张水下的鬼脸,和窗外整个令人窒息的世界,一起关在了眼帘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