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堂茶室内,炭火正旺,铁壶里的水咕嘟作响。郑芝龙亲手沏茶,将一杯铁观音推到颜思齐面前。
“十年了,尝尝,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。”
颜思齐双手捧起茶杯,茶汤金黄,香气扑鼻。他抿了一口,那股熟悉的兰花香在舌尖化开,一时间,万千情绪涌上心头。
“龙哥,”他放下茶杯,终于问出心中疑惑,“为何……为何如此厚待义父?朝廷那边……”
“朝廷要的是吕宋安定,要的是南洋归心。”郑芝龙也端起茶杯,目光深邃,“李旦在海外华人中声望颇高,若折辱其身后事,寒的是万千海外赤子之心。厚葬他,宽待其部众,是做给所有人看——大明有海纳百川之量,只要诚心归顺,过往不究,且有功必赏。”
他看向颜思齐:“至于你……思齐,我了解你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,也不是趋炎附势之徒。你选择这条路,是因为你看清了,只有这样,才能保全卡加延那几千条性命,才能让那些跟着李旦出生入死的弟兄,有条活路,有个前程。”
颜思齐眼眶发热,低下头:“我……我背叛了义父。”
“不,”郑芝龙摇头,“你是在两难之中,选了伤害最小的一条路。李旦若泉下有知,初时或许恨你,但最终会明白——他那一代人,靠刀剑说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如今是大炮巨舰的时代,是朝廷王法的时代。你让他体面地死,而不是被俘受辱;你让他葬在故土,而不是曝尸荒野;你保全了他的部下,而不是让他们陪葬。这……或许是他能得到的,最好的结局。”
窗外传来操练的号角声,悠长而有力。
郑芝龙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着远处海面上如林的帆樯:“思齐,南洋很大,大到能容纳所有的野心和梦想。但今后,这野心要为朝廷效力,这梦想要与大明的荣光同在。我给你船,给你兵,给你卡加延。我要你在吕宋东北,为我大明守好那道门户。可能做到?”
颜思齐站起身,单膝跪地,抱拳过头:“末将颜思齐,必竭尽全力,万死不辞!”
“起来吧。”郑芝龙扶起他,从怀中取出半块青玉,“这个,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正是当年那枚海涛纹玉佩的另一半。
颜思齐颤抖着接过,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半。两半玉佩合二为一,严丝合缝,那海涛纹连成一片完整的怒涛。
“龙哥,我……”
“不必多言。”郑芝龙拍拍他的肩,“从今往后,你是大明的将军,是我的部下,也是我的兄弟。前尘往事,皆如云烟。咱们……往前看。”
颜思齐重重点头,将合为一体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。
走出宣慰使司衙门时,已是黄昏。夕阳将马尼拉湾染成一片金红,龙旗在城堡高处迎风招展。颜思齐驻足回望,忽然想起李旦曾说过的一句话:“海上男儿,今日喝酒,明日搏命,生死看淡,但求心安。”
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,又按了按腰间的“断浪”刀。
义父,儿子选的路,不知您是否认可。但至少从今往后,卡加延的弟兄们可以走在阳光下,他们的子孙可以读书识字,可以堂堂正正地说:我是大明子民。
海风吹过,带来咸腥的气息,也带来新时代的气息。
颜思齐深吸一口气,大步走向码头。那里,十艘新拨的战船正等待着他的到来,船头赤龙旗猎猎作响,如同展翅欲飞的翅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