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4章 以龙气为刀,剔骨剜魔!(1 / 2)

第284章:以龙气为刀,剔骨剜魔!

正午之前的许都,光线清得像被人反复擦拭过。钟鼓楼收了晨课,水闸暗渠的呼吸改成长拍,城里上上下下都听得见一种“稳”的节奏。稳得像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口,告诉你别慌。

郭嘉却知道,真正的刀要在这个时辰落下。

他站在太庙偏殿的门槛内,背脊挺直。门外檐下挂着白绫,白上不写字,只压一枚小小的铅坠,让风绕过不去招惹。殿中布置得极简,神位撤去,素台擦得见影。素台之前铺一张薄薄的黑毡,毡上用盐线勾出一个收口的小阵,阵心是一抹淡淡的金光,像被水泡过的火。

黄月英挽起袖,手上是一双极薄的皮手,指尖裹银丝。她从木匣里取出四件东西:一枚小钟、一枚小鼓、一把短刃、一束细针。短刃并不锋利,刃身刻着细细的鳞纹。郭嘉看了一眼便知,那不是杀人的刀,是“引”的刀。

“神工。”他点头。

“做了三夜。”黄月英低声回答,“用城脉调过七遍,用水弦稳过五遍。刀是冷的,音是准的,针是软的。你若后悔,现在还能走。”

“我没后悔。”郭嘉伸出右手,把掌心那枚淡淡的印摁在素台边沿,台石微微一凉。他把袖子放下,目光转向殿外,“主公。”

曹操跨进门,衣襟上沾着一星灰尘。他看了看阵,又看一眼郭嘉的眼,目光沉稳,“这刀是你自己求的。”

“是。”郭嘉笑得很薄,“我不想让心魔为祸外人。剔骨剜魔,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寿。”

曹操不再劝。他回身,向殿门外做了个手势。许褚与张辽各守一侧,足音重而不乱。殿外第三道阶,早已立起一面新牌:护法在此。擅入者死。牌下是盐线,盐里撒了半指白灰,白得刺眼。荀彧背手立在第二阶,袖口压得很低,像怕驯好的风被惊醒。刘协亲至,未着冕服,扶住素台另一侧。他没有说话,只把手按在台面那一划“汉”的末笔上,让那一笔稳成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点。

“开始。”曹操开口。

黄月英先执钟。钟极小,落在掌心里只占一个指节的位置。她以指背轻敲,声音不脆,反而像水面轻轻被捋过的一圈涟漪。涟漪划过盐线,划过黑毡,碰到那抹淡淡的金光。金光并不跳,反而缓缓收了一寸,像一口气被人按住,准备往下沉。

“宫——”荀彧在香案之后轻声提字。他不看别人,只看香烟从左向右的轻微偏折。

第二声,鼓。鼓比钟略沉,像把刚刚沉下去的一口气接了一把,让它沉得更稳。第三声,小钟与小鼓同敲,声与声之间不相碰,彼此留了一丝间隙。那间隙像门缝。

黄月英把短刃递来,“刀是冷的。你要记得,龙气为刀,靠的是‘冷’。”

郭嘉伸手握住。刃身不冰,像被人捧在手里捂过很久,留下了一层人气。他把刃横在掌心上,手背朝上,刀背朝外。把握住自己不去“砍”,而是去“剔”。剔须慢,急了就破相。剔须稳,稳了才知道该剔到哪里为止。

“奉孝。”刘协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却落住了四方,“朕在。”

郭嘉心里一松。他在黑毡里坐下,背靠素台,胸口对着那一划“汉”。他合起眼,用力吐出一口气,不让气拐弯,直直落到腹底。他把那只小兽请出来了。小兽踱步,很小,很狡猾,试图从他肋下钻回黑暗。郭嘉把手里的短刃横过去,不用刀锋,只用刀背轻轻一挡。小兽停了一瞬,露出一枚红色的眼点。

“以龙气为刀。”他在心里把这句话又念了一遍,字字按到骨头里,“剔骨剜魔。”

第一刀不是在身上落,而是在“名”上落。他把心念绕着“汉”字的四笔走了一圈,从“横”起,过“撇”,转“捺”,回到“点”。四笔合成一方,方里才可以动刀。动“名”先安“名”。他很清楚,若没有这方,刀下去就成了砍肉。砍肉能断一时的痛,断不了根。

他抬刀,往胸口那枚印的边上轻轻一掠。不是切,是挑。像把藏在肉里的刺儿挑出一个头来。头很细,红,不亮,颜色像干到七分的血,摸上去会粘手。他不去摸,他让刀背轻轻把这根丝勾起来,勾到盐线之内。盐线在这时像一圈温和的牙,把刚刚露头的丝咬住了。

小兽猛地退了一步。它在胸腔里跑了两圈,拱在肋下,伺机撕一口肉出来当挡箭牌。郭嘉没追。他知道这时去追会被它带着跑。他把刀放平,刀身贴在心口的“印”上,把“冷”一点点压进去。

第一缕红丝被盐吃住,细得几乎看不见,只留下一个被太阳照到会发白的斑。黄月英那边的钟声轻轻一变,变得更低,像一弯月亮躲云。鼓也随之改拍,每四拍留一拍空拍,把刚刚被挑开的那道“缝”留给了水声。

水从暗渠里传来,敲在殿中左侧的耳井里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叮”。这声落下,郭嘉心口的“印”往内收了一寸。小兽伸出爪子想抓那个“印”,爪还没落,就被那枚冷印的边缘磨了一下。磨得它痛,可它不敢叫。

“好。”荀彧在心里说了一声。他没有出声,他用指尖在香案边缘轻轻点了点,点的节奏与钟鼓契合。指尖下是字,字下是理,理里头正是“度”。他知道这一刀起得稳,后面的刀才有数。

第二刀落在骨上。这一刀也不用锋。郭嘉把短刃挪到肋骨第三间的外缘,让刀背靠住骨,像把一个倔强的小孩轻轻按回椅子上。他以为会疼。却不疼。疼在另一处,那处疼得像牙,酸得人想把头往墙上撞。酸里带冷,冷里带麻,麻里带亮,亮里头有一丝极细的暖。他知道那丝暖不能放大,一放大,刀就热了。刀一热,便不是龙气之刀了,便是人心之刀了。人心的刀最容易乱砍。

他把那丝暖压在刀背下,压成一颗米粒大小的点,再把点引到盐线内。盐吃住。小兽又退。它不退不行,退一步尚能寻到躲处,不退就要与“印”正面撞。它怕“印”。“印”不是火,是冷。冷能把它冻得慢。慢是它的大敌。

第三刀、第四刀、第五刀……每一刀都是“剔”。他把心头的红丝一根一根挑出来,不贪多,不赶快。一根丝落进盐里,钟鼓就把拍子变一变,让水声在耳井里再“叮”一下。殿里没有风,只有呼吸。呼吸也被拍子压住。刘协的手一直按在“汉”字的末笔上,没有移开。他不敢移。他明白自己此时不是皇,不是“天”,只是一块稳的石。石不稳,刀就漂。

“奉孝,慢一点。”黄月英忽然低声。她的眼没离开短刃半寸。她看见第五根丝被挑起时,刀背有一瞬的颤。那颤像人心在说“快”。快是不行的。她把钟轻轻一扣,扣去了一点急。急一去,刀背的颤便平了。

郭嘉把第六刀落在“印”的左下角。他知道那里有一小块硬。他把刀背压在硬上,不带力,带时间。时间不是敲打,是浸泡。像把一块结着盐霜的肉泡在冬天的水里,泡到霜自己落下来。他在心里数拍,每数到七,就在“印”上轻轻一按,告诉自己“戒”。“戒”不是止,是醒。醒了才知道哪里是“止”。

第七根丝起的时候,小兽终于急了。它不再退,它扑上来,朝着刀背咬。它咬的不是刀,是“印”。它想把“印”从心里拽出去。那一口落下,郭嘉胸口一热,热得像被人把烙铁贴上。他没躲。他让热贴过,贴到“印”的边上,再贴到盐线外。盐不吃热。盐吃“煞”。热不过盐,便绕着线去找别处。黄月英看见了,立刻把鼓的拍子往下压了一寸。鼓声一沉,水井里那声“叮”变“咚”。“咚”一落,热息像被水浇了头,先“嘶”的一声,再“呯”的一声,散成一缕白。白很薄,薄得像呼出来的一口气。白过线,才被盐吃住。

“以龙气为刀。”郭嘉在心里再念一次。念完,他把袖中那片小小的红纸角拿出来,压在胸口“印”的右上。纸是从昨夜孩子的凤筝上落下的那一片。纸薄,易破,像一个“引”。他让纸临时当了一个“引”。引的不是火,是“形”。“形”的边一旦被纸贴住,那些想从边上溜走的丝就没了路。

“用纸?”黄月英眼睛亮了一下。她明白了。他把“天上的形”调来一片,贴在“心上的形”边,让两者扣合。扣在一起的东西,不容易散。散的,才跑得快。

第八、第九、第十……丝越来越细,刀越来越稳。到第十二根时,郭嘉忽然停下。他看见了一枚不同的东西。不是丝,是刺。刺藏在骨缝里,颜色不是红,是黑。黑得像被人写过又被水洗过的墨。那刺不是昨夜生的。那是早在更早的时候被人偷偷种下的一根“钉”。

“渤海信符的钉。”荀彧低声。他的眼也看见了,因为那根黑刺一现,殿里就多了一丝不同的“理”。那理不是汉的,是北地的。他曾见过这类符的残页,写的是“息”“信”“符”“执”。“执”字旁有钩,钩在心上,久而久之就会把心里的风引往北。

“拔。”曹操只吐出一个字。

黄月英摇头,“不能硬拔。硬拔会带出血路。”

“剜。”郭嘉答。他换了手,把短刃倒过来,刀背向外,刃朝里。他不把刃用来伤,只用它的细,一点一点把黑刺周边的肉挑松。挑到能动了一分,再挑一分。挑到能转动角度,再转一点。每转一点,他都让“印”轻轻一跳,让“印”的冷把刺边的“煞”冻慢。冻慢,刺不再在肉里“跑”,便可以稳稳“剜”。

这一次,钟鼓都停了半拍。停半拍,不是为了给他喘息,是为了让所有人的心一齐往下一沉。沉住了,这刀才落得准。刘协的手心出汗,他不敢擦。他怕自己手一离,“汉”字的末笔会晃。它若晃,刀就晃。刀一晃,刺就乱跳。

“再转一分。”黄月英轻轻带拍。她可比谁都清楚这根黑刺的“秉”。它不是城里昨夜的火,是北地多年的风。风在骨缝里打窝,窝里会生刺。刺不会怕热,它怕“稳”。稳把它困住,它便只能露出一点真实的形状。

“出来。”郭嘉在心里对那刺说。他不是命令,不是诱惑,是告诉它一个门在开。刺如果能走,它应当走“门”而不是走肉。他让刀背在刺的末梢处轻轻一撬,撬出一条极细的路。路很小,像一根头发。他把那根头发拉直,不让它卷。卷就乱,乱就绞。

黑刺动了。它先是微微一颤,像在试探。然后是一个极小的“咔”。那不是骨的响,是“理”松了一丝。理一松,刺便沿着那根头发的路一点点挪出来。挪出来的那一节并不长,但一长出来,殿里的光便暗了一瞬。暗得很轻,轻到若不细看根本瞧不见。黄月英察觉到了,她把小钟的音色往上一提,让那一瞬“暗”被一缕“清”接住,不让它坠下去。

“剜。”郭嘉终于用了刃。他让刃在刺与肉的界上轻轻走了一圈,把那一圈走成一条薄薄的沟。沟的两边各退半指。刺在沟里,就像被人放进了一条窄窄的渠,水在里面走,人不必追。刺往外挪一寸,他在沟里迎一寸。第二圈,第三圈,每一圈都浅。浅的刀最难用,难在忍。

第四圈时,刺出了半寸。郭嘉把袖里的红纸角按在刺先到的地方,纸轻轻一贴,刺头略一顿。顿的那一刹那,他的刃往下一扣,扣住了刺身最薄的那一段。扣住不是为了拉,是为了不让它回缩。他轻轻往外带。带得它离肉更远一些,再远一些。

“现在。”荀彧在心里说。他是在给自己的心提拍,也是在替城里的“理”守门。门在这一刻的缝隙里变宽了半指。宽不够关不严,过宽则散。他把“宽”的度压在一句话里,“现在”。

“现在。”郭嘉也答。他抬起刃,用刀背最后一次把刺身的末端往外拨。拨到刺身几乎全离肉,他才让刃轻轻往下一剜,把这根黑刺从骨缝里整条剜起。刺离体的一瞬,胸口的“印”忽然一冷,冷得像冬夜里有人把窗一下全开。冷过后,疼才到。疼不是刀口,是骨头空了一寸,空得风直往里灌,灌得人打哆嗦。

“盐。”黄月英将预备好的盐撒在那条细沟上。盐一落,刺不再挣。它被按在红纸角上,红纸角贴在素台边那一划“汉”的末笔旁。末笔不动,纸不动,刺不动。三者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套住。线头在刘协的指腹里。他终于把汗卸了一滴,汗落在石上,不响。

“看清了。”郭嘉没有马上收刀。他俯身去看那根黑刺的纹。黑刺上有极细的刻痕,刻的是两道弯曲的线,其中一处线上有“渤”字的一撇。他记住了这一撇。它跟昨夜“渤海信符”的针尾纹是同一套手。只是更深,更狠,更老。

“这玩意儿在你骨里多久?”曹操问。

“至少一载。”郭嘉答。他不愿承认更久。承认更久,其实是承认自己曾有一次不够稳。

“谁下的?”曹操再问。

“书生。”郭嘉看了一眼殿外,“借理行术,借术摄心。北地这一路不只用刀,最会用‘理’。他们今晚要走太学,是对的路。”

“我去。”荀彧开口。他不等曹操点头,已拱手告退,“护法十条,挂太学门。先护民,再护城,最后护术。敢借‘理’破‘法’者,且请先答三问:何为民,何为城,何为术。”

“去。”曹操应了一声,再把目光收回,“奉孝,剔尽了吗?”

“没。”郭嘉摇头,“剔尽就伤道了。留一点,作‘戒’。”

他把短刃的刃锋转了个角度,不再剜,只在刺落下的位置点了一下“印”。这一点不是刀,是“名”。“名”落处,胸口的冷往外扩了一寸,扩到肩,扩到喉,再回到心。心里那只小兽缩成了一团,蜷成一个足以被一枚戒指收住的大小。它还在,它还会咬,它甚至会在夜深时挠门。可它的门被一枚“戒”拴住了。拴住门的人,不是刀,是他自己。

“封。”黄月英拿起针。针极细,针尾刻“汉”。她没有扎肉,她把三根极细的银丝从“印”的边缘穿过,让银丝在皮下绕了一个极小的圈。圈的交点上,她压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药石。药石并不热,像一粒被人握过的豆。她把针退回,从第二个角再绕一圈。四圈成,圈圈相扣。扣得不紧,紧会痛。扣得不松,松会散。

“完。”她吐出一口气,汗从鬓角滑下,落在手背上,凉。

郭嘉把短刃放回匣里,手心仍有一丝抖。他伸手把袖里的红纸角取回,纸已被盐气熏得略发硬。他把纸平在案上,用手指轻轻抚顺。纸的边缘卷了一点,像一根羽在风里停了一下。他忽然笑了,“用你的‘凤’,引我的‘龙’,算不算配?”

黄月英也笑,“你若拿我的阵去夸人,我就拿你的刀来夸我。”

曹操看着这两人的笑,唇角也动了一动。他没有说笑话。他只走到素台前,把手按在“汉”字上,与刘协并肩。刘协松了一口气,指腹终于离开石。石没有晃。字没有暗。郭嘉把手背摁在胸口,印下微微一沉,像一滴水沿着山体落到一处恰好可停的凹里。

殿外,盐线无人越。许褚整了整牌面,把“擅入者死”四字的边缘再压直一分。张辽翻身上马。城中有细微的人群声传来,不乱。荀彧已经去了太学。黄月英收起钟鼓刀针,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回匣中。每一件都擦干,才盖匣。她把匣盖扣上时,不知道自己是在关一个阵,还是在关一段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