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才不是大天狗呢(二)(1 / 2)

在一处颇为宽敞、陈设着汉物家具与和风雅玩,却莫名总透着一股闲散气息的日常居所内,这位当今名义上的天下之主,后白河天皇雅仁,正毫无仪态地趴在凉席上,手边散落着几卷摊开一半、似乎被主人遗忘许久的奏章。他全神贯注地俯身于一只来自濑户的烧陶盆,盆中,两只被养得油光水滑、分别被赐名“金刚”与“丸丸”的蝈蝈,正竖起触须,獠牙互抵,为了盆中霸主的位置和几粒金黄的粟米,进行着殊死搏斗。

“嘿!咬它下盘!对!就这样!给我往死里揍!” 雅仁看得眉飞色舞,甚至激动地拍了下地板,震得陶盆里的沙土都微微跳动。他仿佛才想起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,头也不抬,用像是讨论今晚月色如何那般随意的语气说道:“唉,父亲大人……到底还是撑不住,去了啊。”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盆沿,发出“哒哒”的轻响,引得那只名为“金刚”的蝈蝈更加狂躁地振动起翅膀。

“说起来啊,通宪君,” 他依旧盯着盆里那场微型战争,语气轻飘飘的,“最近京都好像挺热闹?朕耳朵里都灌满了风言风语,说什么朕的那位上皇兄长,跟那位总是板着脸的左大臣搅和到一块儿去了?还说什么有‘倾覆国家’的心思?啧啧,虽然没人敢直咧咧地说出‘谋反’这两个扎耳朵的字眼……所以,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呢,你怎么看?”

侍立在旁,如同枯木般沉默的信西入道,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,他那张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、看不出喜怒的脸上,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。他躬身道:“陛下,贫僧早已出家,斩断尘缘,旧日的俗名‘通宪’……实在不应再提了,免得污了陛下清听,也扰了贫僧修行。”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旧称,仿佛在无声地划清一道界限,又像是在提醒对方彼此现今已然不同的身份。

“哎呀呀!”雅仁这才仿佛恍然大悟,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,视线总算短暂地离开了那胜负难分的蝈蝈盆,脸上堆起那种他惯有的、看似全无心机、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,“是朕疏忽了,乳父大人切勿见怪,是朕的不是!” 他话是道着歉,身体却不自觉地又倾向陶盆,随着里面虫子激烈的跳跃而微微晃动身体,“那……以乳父大人之见,这满城风雨,朕该如何应对呢?总不能任由他们污蔑朕的兄长吧?他性子是急躁了些,但总不至于……” 他语气里甚至带着点为难,仿佛真是个担心兄长声誉、手足情深的好弟弟。

信西眼帘低垂,语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:“陛下仁厚,但无需为此等无根浮言劳神费心。坊间流言,不过是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的呓语,或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构陷。老衲对此,心中早已有数,亦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。”他略一停顿,像是掂量着措辞,继续道,“当前重中之重,乃是先皇的葬礼。此乃国朝头等大事,体面尊荣不容有丝毫闪失。老衲自有分寸,断不会让那些宵小之辈扰了先皇的安宁,污了皇家的威仪。”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拔高,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,“至于那些妄图趁国丧之际兴风作浪、觊觎神器、甚至暗中诅咒圣上的狂悖之徒……” 他微微抬起眼皮,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雅仁那依旧专注于虫戏的侧脸,“老衲亦备好了雷霆手段,定当予以迎头痛击,犁庭扫穴,以正朝纲,以安天下社稷!” 他话语铿锵,掷地有声,却巧妙地没有点明自己早已在暗中推波助澜,甚至刻意引导,让这“流言”发酵到了足以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浓度。

他说完,便静静垂手而立,等待着天皇的回应。然而雅仁仿佛完全被“金刚”一记漂亮的撕咬吸引,嘴里发出“喔!”的一声惊叹,身体都跟着往前倾了倾,根本没接话。信西不得不稍稍提高音量,再次唤道:“陛下?”

“啊?哦!好,好啊!”雅仁像是猛然被从精彩的戏剧中惊醒,胡乱地挥了挥手,眼睛还死死粘在盆中那只渐渐将对手逼入角落、耀武扬威的“金刚”身上,语气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,却又摆出全然的信赖与托付,“乳父大人办事,朕最是放心!你办事,朕放心!一切……一切就都由乳父大人你做主便是!需要朕盖印下旨的时候,说一声就好!朕信你!” 那态度,随意轻飘得像是在吩咐内侍去添点炭火,或者换一壶新茶,全然不似在决定一场可能血流成河、尸横遍野的政治清洗。

信西看着他那副心思全系于虫豸之上的荒唐模样,心中那丝极淡的、混合着失望、无奈与一丝“朽木不可雕也”的鄙夷情绪,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,很快便消散无踪,不留痕迹。他早已习惯了这位主君的做派,更何况,自己娶了对方的乳母,这层关系远比寻常君臣紧密,可谓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如今风浪已起,他别无选择,只能成为那个掌舵的艄公,将所有可能倾覆小船的障碍——无论是暗礁还是其他船只——统统毫不留情地碾碎。这不单单是为了保住眼前这位看似昏聩的天皇的皇位,更是为了他自己,以及依附于他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权柄。

“既如此,愚僧告退,即刻去布置相关事宜。”信西深深躬身,礼仪无可挑剔,“京都近日恐不太平,人心浮动,还请陛下……务必保重圣体,非召切勿轻易离开宫禁,以免给小人可乘之机。” 最后一句劝慰,带着几分公式化的关切。

雅仁终于舍得抬起头,看了信西一眼,脸上露出种没心没肺、阳光灿烂的笑容:“知道啦知道啦,乳父大人快去忙吧!朕就在这儿,哪儿也不去,等着你的好消息!” 说完,立刻又低头沉浸在他的蝈蝈大战中,仿佛那才是天下头等大事。

信西不再多言,转身,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,如同潜入深水的鱼,悄然离去。殿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蝈蝈愈发高亢、刺耳的鸣叫。雅仁脸上那浑不在意、嬉笑怒骂皆形于色的神情,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,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、不起丝毫涟漪的平静。盆中,胜负已毫无悬念,“丸丸”节节败退,最终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盆角,动弹不得,而“金刚”则昂首挺胸,振动着闪烁着油亮光泽的翅膀,发出连续而得意洋洋的嘶鸣,仿佛在向它的主人宣告自己的武勇与无可争议的胜利。

雅仁伸出保养得极好、白皙修长、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,漫不经心地按在那只败亡的“丸丸”身上,微微用力。那小虫纤细的腿脚最后抽搐了一下,便彻底不再动弹,成为了胜利者的背景板。接着,他抬起眼帘,目光落在盆中央那只正在耀武扬威、不可一世的“金刚”身上。那胜利的蝈蝈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注视,更加卖力地摩擦着翅膀,发出更加嘹亮的鸣叫,姿态嚣张。

下一刻,雅仁顺手抓起书案上一块用来压纸的、沉甸甸、触手冰凉的青玉镇纸,手臂随意地抬起,然后毫不犹豫地、带着一股近乎漫不经心的力道,狠狠砸下!

“嗤!——”

一声令人不适的、黏腻的闷响,伴随着几不可闻的甲壳碎裂声。刚才还不可一世、仿佛能征战沙场的“金刚”,连同它脚下的沙土,瞬间化作一滩模糊的、绿黄相间的粘稠浆液,紧紧贴合在陶盆底部,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雅仁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滩迅速失去生机的污迹,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对爱宠暴毙的惋惜或惊讶,反而嘴角开始微微向上牵拉,最终缓缓地、极其灿烂地绽放了一个大大的、甚至带着几分孩童般纯真无邪意味的笑容。那笑容在他脸上漾开,越来越深,越来越明显,几乎要笑出声来。然而,若有人此刻能直视他的眼底,便会发现那里没有丝毫笑意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、近乎虚无的平静。

……

得到天皇那近乎放任自流、全权委托的授权后,信西立刻展现出其雷厉风行、算无遗策的一面。他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调兵遣将,那会打草惊蛇,而是首先以朝廷名义,接连下达了几道措辞严谨、引经据典、意在安抚人心、强调国丧期间稳定为重的敕令,贴满了京都的公示栏。同时,他秘密而迅速地调动了直属天皇、相对可靠的检非违使别当及部分北面武士,如同布下一张无形的大网,控制了京都几处关键门户和宫禁要道,尤其是通往崇德上皇御所及藤原赖长府邸的方向。

在一个天色晦暗、铅云低垂的下午,信西在他位于宫外的一处不显山不露水、实则戒备森严的隐秘宅邸内,召见了平基盛、源义朝等数名被他视为眼下可用、也急需军功巩固地位的武将。厅内烛光摇曳,映照着几人凝重的面孔。

信西端坐主位,身后是晦暗的屏风,手中不急不缓地捻动着乌木念珠,声音不高,却带着无形的、沉重的压力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:“……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先皇新丧,神器未稳,京都秩序,关乎国体,绝不容有失。尔等皆乃朝廷栋梁,陛下肱骨,值此危难之际,正该挺身而出,为国分忧。”他目光如电,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脸上或激动、或谨慎的表情,“自即日起,严密监控京中动向,尤其是……与那位‘上皇’以及左大臣府有所牵连者的一举一动。所有非奉诏令的武力聚集、私下串联,无论规模大小,一律视为图谋不轨,可先行羁押,再行禀报!宁可错抓,不可错放!”

平基盛,一个身材敦实、面色赤红、一看便是性情急躁的武将,闻言立刻激动地捶了一下胸口,大声道:“请少纳言殿放心!末将必当竭尽全力,肃清宵小,绝不让任何祸乱滋生,污了陛下圣听!” 他急于在新主面前表现,语气中充满了过度膨胀的忠诚和表现欲。

相比之下,源义朝则显得沉稳许多,他微微皱眉,谨慎地问道:“信西入道,关于尺度……具体该如何把握?若牵扯过广,打击面太大,恐引起朝野不安,反生变故。”

信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手中念珠一顿,发出清脆的“咔哒”声,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:“义朝大人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如今是非常时期,犹如重病需用猛药!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。若有谁觉得不安……” 他语气森然,“那就让他去先皇灵前好好‘不安’吧,想必先皇会耐心听他倾诉。”

命令既下,平基盛的执行力度可谓空前,甚至有些过头。他带着麾下如狼似虎、巴不得趁机捞取油水的武士,不仅按照信西提供的名单抓捕那些被点名的“可疑分子”,更是借机大肆扩大打击范围。许多平日与藤原赖长学派稍有往来、或在政见上与之有部分呼应、甚至仅仅是因私人恩怨被他看不顺眼的官员、僧侣、抑或是家中颇有资财的富商,都被罗织以“疑似附逆”、“心怀怨望”、“诽谤朝政”等模糊罪名,粗暴地从家中、从宴席上、甚至从寺庙禅房中拖出,不容分说地投入阴冷潮湿、鼠蚁横行的牢狱。一时间,京都之内,尤其是公卿贵族聚居的区域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白天街市冷清,人心惶惶,入夜则马蹄声碎,甲胄铿锵,火把的光芒映照着武士们狰狞的面孔,恐怖的气氛如同无形却有质的浓雾,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,令人窒息。那些原本或许被崇德上皇暗中煽动、对现任朝廷有所不满、生出些别样心思的人,在这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高压态势下,也纷纷噤若寒蝉,彻底熄了火苗,只求自保。支援崇德上皇?在心里偷偷想想也就罢了,谁敢在此刻冒头,那简直是自寻死路。

然而,这种恐怖式的搜捕与威慑,仅仅是信西整个计划的第一步,如同猛兽出击前的低吼。他既然决定要对政敌进行彻底的清算,便早已打定了斩草除根、永绝后患的主意。在他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政策下,整个京都的表面秩序似乎已然被牢牢掌控在他手中。他开始了第二步,更为阴险也更为致命的一步——

借着京中近期莫名流传开的一些关于“夜枭啼血”、“彗星袭月”、“宫中井水泛红”等“邪祟作乱”、“天象示警”的诡异传言(其中不少或许就有他暗中授意散播的功劳),信西授意手下那些掌控言路的亲信,以及部分被威逼利诱、收买或胁迫的僧侣、阴阳师,开始有组织地、大规模地添油加醋,将这些捕风捉影的“不祥之兆”与藤原赖长一贯的“刚愎自用”、“排斥异己”、“对陛下新政心怀怨望”乃至最终的“意图谋反”强行联系起来,编织成一套看似逻辑严密、实则漏洞百出的指控。流言在刻意引导下,变得越来越具体,越来越骇人听闻,细节丰富得仿佛亲眼所见,仿佛藤原赖长已然成了一个日夜诅咒皇室、勾结妖异、祸乱国家的绝世凶徒,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国家的玷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