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间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窗外的光线透过格栅,将多田大佐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道铁栅栏,投在常师长身上。
多田大佐向前倾了倾身,脸上堆出一种精心调配过的和蔼。他的嘴角向上弯着,眼里却一丝暖意也无,像两块打磨过的黑冰。“郭师长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每个字都吐得圆润饱满,“你是我们真正的朋友。关内、关外,几次关键情报,帝国都记得清清楚楚。尤其是上个月那份兵力部署图……阿南司令官非常赞赏。”他故意顿了顿,观察着对方的表情,“所以,上级决定,授予你‘旭日一级荣誉勋章’。这是帝国对朋友的最高礼遇,郭桑,恭喜你。”
郭师长坐在硬木椅子上,背脊僵硬。他双手放在膝上,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,指节泛白。他抬起眼,那双曾锐利过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,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哀求的神色。“多田大佐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顿了顿,才继续道,“您和阿南司令官的厚爱,我……我心领了。这勋章,太贵重了。”他喉咙滚动了一下,仿佛吞咽下一口苦水,“我年纪大了,近来常常梦见老家门前的河,还有后山的竹林。我……我只想带着我那不争气的妻儿老小,回老家去,种种地,过几天安生日子。您看在我还有几分苦劳的份上,就……就准了我这个心愿吧。”
他身体又往前探了探,语气里的恳切几乎要溢出来,带着一种走投无路之人才有的急切:“还有跟着我的那帮老兄弟,他们当初也是奉命行事,都是些粗人,不懂规矩,留在城里只怕给皇军添乱。您行行好,放了他们,让他们各谋生路去。所有事情,我常某一人担着。”
多田大佐脸上的那层和蔼假面,像被寒风刮过的水渍,迅速干涸、凝固,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滑。他并没有动怒,只是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,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掌控一切的从容。
“郭桑,”他靠回椅背,双手指尖相对,撑成一个冰冷的三角,“现在外面,兵荒马乱,土匪、游击队、溃兵……哪里都不安全。你带着家眷,能去哪里?老家?”他摇了摇头,仿佛在替对方考虑一个幼稚的念头,“只怕你还没到,路上就出了意外。留在司令部,有皇军保护,才是最安全的。司令官和我,都很关心你的‘安全’。”
接着,他的目光锐利起来,像针一样刺向常师长:“至于你那些兄弟……”他拉长了语调,摇了摇头,“他们看我的眼神,可不像你郭桑这么‘友善’。一个个凶神恶煞,心怀怨愤,不服管束。这样的人,放出去,岂不是放虎归山,成为治安的隐患?保护他们?”多田大佐终于轻笑出声,那笑声干巴巴的,没有任何温度,“郭桑,你是个聪明人,怎么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?他们的价值,怎么能和你相比呢?你现在应该想的,是如何继续为‘和平’出力,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。”
郭师长脸上的血色,随着多田的每一句话,一点点褪尽,最终变得惨白如纸。他摩挲的手指僵住了,然后开始微微颤抖。他眼里的那点微弱的光,熄灭了。那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、认命般的绝望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再说什么,但喉咙里只发出一丝气音。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,慢慢佝偻下去,先前挺直的背,此刻无力地塌陷在椅子里。
他看着多田那张冰冷而笃定的脸,又仿佛透过他,看到了窗外那片被格栅分割的、不属于自己的天空。良久,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,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。
多田大佐满意地看着他这副样子,脸上重新浮起那种程式化的浅笑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。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军装的下摆,用一种宣布事务性结论的口吻说:“好了,郭桑,好好休息。授勋仪式就在近期,届时,还请务必精神一些。”
说完,他转身走向门口,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,在死寂的房间里,一声声,清晰得刺耳。
郭师长依旧瘫坐在椅子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迅速失去温度的泥塑。只有那双失焦的眼睛,茫然地对着多田大佐刚才坐过的、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位置。桌面上,那份象征“荣誉”的勋章推荐文件,静静地躺在那里,封面冰凉的色泽,映着他灰败的脸。
郭师长垂着头,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,几乎遮住了眼睛。他脚步沉重,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淖里。看守劳工营的鬼子兵见他来了,立正敬礼,他却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,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呵斥:“退下!”那声音干涩沙哑,没了往日的威风。鬼子兵面面相觑,还是弓着腰退开了。
劳工营里尘土飞扬,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铁锈的味道。五十几个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机械地搬动着沉重的石块或木料,镐头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压抑。郭师长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,最后定格在一个背影宽厚、正弯腰扛起一根粗大梁木的汉子身上——那是大顺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