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晚风拂过京城西面,新栽的槐树叶沙沙作响。
自去年十一月翼王回京主政以来,这座新建的府邸,便成了无数目光的焦点。
暮色渐浓,从外望去,府邸静静卧在昏暗中。
唯有门前一副墨迹尚新的楹联,在将熄的天光里,隐约可见:
“翼戴着鸿猷,合四海之人民齐归掌握;王威驰骏誉,率万方之黎庶尽入版图。”
联语吞吐天地,气魄极大,却悬在这般朴素的王府门前,反衬出一种沉默的对照。
路人抬眼撞见,心里难免咯噔一下,生出几分讶异来。
可平静只是表象。
府邸深处,最隐蔽的书房内,灯早已点亮。
年轻的翼王负手立在窗前,身影长长投在青砖地上。
窗外是内院,几丛新竹在晚风中摇曳,簌簌轻响。
他的面容在烛光下半明半暗,剑眉微锁。
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,此刻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失望。
谋士张遂谋静立一旁,手里攥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纸笺。
书房里极静,静得能听见烛芯偶尔的噼啪,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。
时光回溯到半年前。
去年十一月,他返回这座满目疮痍的京城,接手东王、北王死后留下的残局。
那时,神国经上京事变,元气大伤,人心涣散。
外围旧朝大军压境,内部一片萧索。
石达凯没有耽搁。
主政后,他便以雷厉风行之势,推行了一系列稳住根基、收拢人心的举措。
经济民生上,他先做两件事:为农人减负,为商贾松绑。
旧朝那套层层盘剥的厘金、浮收,与神国那脱离实际的《神国田亩制度》,被他一并废止。
取而代之的,是简明的“按田亩征粮”。
赋额定得极低,只有旧朝的三成到一半,且严令各级官吏,不得再加征。
告示贴到各乡各里时,多少面黄肌瘦的农人揉着眼睛,听着衙门人员宣读,几乎不敢相信。
同时,他放开了此前严苛的工商限制。
城门关卡处,那些“禁绝私贸”的告示被悄悄撤下;
市井之间,对手工业者,课以重税的规定也被取消。
新令写着:“保护商户经营,买卖各听其便。”
过往被视为“不当牟利”,而受打击的行商坐贾,如今只需缴纳一笔合理的常税,便可安心营业。
消息先在胆大活络的人中间流传,随后如春风般扩散。
无主的荒地,被迅速分给流离失所的百姓。
衙门提供种子、农具,许诺三年不征赋税。
翼王府还下令设义仓,逢青黄不接或灾年便开仓放粮,甚至向最窘迫的农户,发放利息极低的“种本钱”。
几剂药方下去,沉疴虽未尽去,气血却已开始回流。
先是上京城外的码头上,停泊的漕船、货船,肉眼可见地稠密起来。
接着,城里那些关了许久的铺面,陆续有伙计战战兢兢卸下门板,掸去积尘。
茶楼酒肆里,久违的谈笑声,夹杂着算盘珠子的脆响,虽不盛大,却顽强地驱赶着往日的死寂。
货郎的叫卖声,重新穿街走巷,讨价还价的声音,也回到了市集。
一些胆大的徽商、浙商,开始试探着将资金、货物一点点运到长江沿岸的市镇。
这些举措,像久旱后一场温润的雨。
虽未能立刻让大地葱茏,却实实在在地渗进干裂的土壤,让草根萌出绿意。
行政与法治上,他大力整顿吏治。
神国以往“武将治民”的粗放传统被扭转。
一批如旧朝举人汪士铎这般,有才干的文士被选拔出来,委任为地方官。
他们的任务明确:编户齐民,恢复秩序,让衙门重新管到基层。
繁琐而随意的旧司法程序被简化。
乡间设“乡官”,专理民间诉讼,严禁军中之人,再插手地方事务。
若有冤屈,甚至允许直书翼王府申诉。
反腐亦向军中,毫不留情。
驻守皖省的一位总制陈享荣,自恃功勋,强夺民田,被人告发。
查实之后,石达凯亲自批示,将其公开斩首于市。
血淋淋的人头挂出来,震慑了无数蠢蠢欲动的手。
对于军队,他重申了最严明的纪律。
“三不”军令被刻成木牌,下发到每一个卒长手中:不扰民、不强征粮草、不毁坏庙宇祠观。
有士兵因寒冷闯入民宅夺衣,查实后,依令立斩。
同时,他下令各部在驻地附近,择地屯田,自耕自食,最大限度地减轻地方负担。
在浙省畲人聚居之地,他明令尊重畲人风俗,许其自治,不再强行推行那套“天下皆兄弟”,却无视差异的规条。
最为大胆的,或许是在思想与文化上的松动。
他废除神王钟爱的删书衙,那套强制推行的“拜天帝会”也被暂缓。
百姓私下里祭祖、拜佛、信道,只要不聚众滋事,便都被允许。
一些被战火损毁的寺庙,得到了修复。
并在安庆等地,重开官办免费学堂。
衣衫褴褛的贫寒子弟,也能有机会坐下识字念书。
他招募士人,不仅讲圣贤书,也鼓励探讨,被称为“西学”的实用格致之术。
不过数月光景,效果已然显现。
皖、浙、苏南的神国控制区内,那种大乱后的死寂与恐慌,渐渐被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机取代。
田垄间弯腰劳作的人多了,道路上往来的商队铃铛响了,学堂里传出了稚嫩的诵读声。
百姓们或许不懂太多大道理,但他们看得见碗里多了几粒米,夜里睡觉少了几分提心吊胆。
于是,“义王”这个称呼不胫而走,在乡野市井间,悄悄流传。
参军投效者络绎于道。短短半年,神国便新增了数万愿意效死的儿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