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讲渝州府夺城,用仅有的两门火炮,压制住守军;
讲成都平原上与绿营主力野战,跟着萧云骧那杆醒目的大纛冲阵;
讲酉阳州千里奔袭,二十几天强行军一千四百多里,脚底板磨出的血泡摞着血泡。
晚上挑破了,敷上点草药,第二天咬着牙,继续走。
他讲得简略,许多凶险处只一语带过,有些战斗,甚至只提了个地名。
可那些平淡字句底下,分明涌动着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、摧枯拉朽的亢奋、以及长途奔袭,耗尽气力的坚韧。
陈阿南听得时而屏住呼吸,时而忍不住“啧”一声,拳头握紧了又松开。
罗大纲一直沉默地听着。
他指间那粒花生米早已搓成了碎末,细屑从指缝簌簌落下,洒在桌面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只是听着,听着这些他未曾亲历的血火、惊涛骇浪般的战事、绝境中劈出生路的搏杀、用双脚丈量山河的坚韧。
听着听着,心里某个地方开始发空,渐渐漫上一股冰凉的涩意。
因为他忽然意识到,覃孟七这波澜壮阔的数年,他罗大纲几乎全然荒废了。
神国定都上京后,他罗大纲在做什么?
最初还统率水师,在长江中下游巡弋,与清妖的水师,打过几场硬仗。
可后来,便被调至池州——那个与夏府接壤,却远离主战场的地方。一待就是数年。
池州段的江水平缓,不复长江中游的湍急汹涌。
他每日在城墙上巡视,看江水东流,看千帆过尽,眼里的光,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偶有战事,也不过是清剿小股溃兵、流窜的土匪。
大规模的战事轮不到他,硬碰硬的恶战,更与他无关。
神国的战报如雪片般传来,谁谁又克复了哪座名城,谁谁又击溃了哪路清妖,那些闪耀的名字里,从未出现过“罗大纲”。
他像是一枚被遗忘的棋子。
因为他不是拜天帝会的自己人,因为他身上有洗不净的,天地会的江湖草莽气息,更因为他对那套“天父天兄”的说教,始终心存隔阂。
直到此番。
神王诏令骤下,命他率部自池州南下徽州,配合杨辅清,剿灭韦志俊及其部众。
重新被启用,赋予的任务,却是剿杀同为起义元勋的韦家残部——一场同室操戈。
“大哥,”
覃孟七的话音落下,他放下酒碗,目光恳切地望向罗大纲,
“你和阿南呢?这些年……过得如何?”
罗大纲张了张嘴。
他想说“还行”,想说“一切都好”,可那些字眼堵在喉咙里,沉甸甸的,吐不出来。
喉咙干得发紧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。
他端起面前的酒碗,将里面剩下的半碗酒,一饮而尽。
劣酒如火炭般滑过食道,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而上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苦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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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注:恢复更新,上午两更,晚上还有一章,请大家继续支持,乌鸦拜谢。)